正文

【11】孽缘

印象李叔同 作者:袁江蕾


若生恩爱时,当念净土眷属无有情爱,何当得生净土?远离此爱。若生嗔恚时,当念净土眷属无有触恼,何当往生净土?得离此嗔。若受苦时,当念净土无有众苦,但受诸乐。若受乐时,当念净土之乐,无央无待。凡历缘境,皆以此意而推广之,则一切时处,无非净土之助行也。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钱柜最早从台湾来内地开分店,上海是首家。但我记不清的是,上海众多的钱柜,我究竟去过哪几家。说起来,那大概应是十年前的事了。

如今,各地钱柜KTV(K指卡拉OK,TV为television的缩写,指配有卡拉OK和电视设备的包间)仍方兴未艾,进去后依然到处是锃亮的镜子与镜面不锈钢组合,依然是一个门挨着一个门,挂着号码的大小包间。不同的是我,不复有当年那一腔不歌不快的情绪。

心境的转变,有时候就像电台里相邻的两个频道,不过是轻轻一动旋钮,长歌当哭转眼即换成了不紧不慢的评书连播。何必去追究,为了什么。

百多年前的上海滩,当然还没有我来伴奏你来唱的卡拉OK,人们普遍的娱乐方式还仅限于去戏园子听戏。

李叔同自少年时起,便对戏曲情有独钟,在天津时就曾与戏曲界名角们过往深密。他曾向孙菊仙、杨小楼、刘永奎等名角认真学过京剧,甚至还票演过《落马湖》《八蜡庙》等武生戏。

其时,京剧在上海已打开一方天地,人们不约而同地为戏台上的情情爱爱生生死死着迷。李叔同自来沪后,再忙亦要不时抽出时间去听听戏。

有一种感情叫做逢场作戏,之所以称之为感情而非单纯意义上的游戏,缘于投入与认真。票友粉墨登场,扮上了,模样自然与角一般无二,下得台来,却自不以此为生。演得好的,果真与职业戏曲演员同样投入,同样精彩;演砸了,亦不过讪笑两声,拍拍屁股回家该干吗干吗去。

自古名士之与艺妓,便一直时兴玩这一种逢场作戏的感情游戏。人们甚至管这个,叫做风流。风流原本不该是个贬义词,风采与才华咸卓著,方称得上风流。倒是标榜风流者,反害了这“风流”二字。

年少时与杨翠喜之间的感情,纯真质朴。李叔同与她在戏曲方面志同道合,我愿意相信那一场风花雪月,与所有人的初恋一样,干净得如早春二月抽条而出的第一朵鹅黄色迎春花。

1901年,由北方回到上海,已为人父的他,开始深度接触上海滩著名的艺妓们。有人说,男人只有真正成熟以后,方有资格享受爱情。而对于一个二十出头便看尽人间苦难的男人来说,非凡的才华,俊秀的外表,无异于为他享受爱情的资格锦上添花。人们管这样的人,叫做情圣。

后世景仰他的人,出于造神塑像的目的,常常讳言大师年青时的这一段经历。我倒认为大可不必。大师一生做人做事最讲究认真二字,于人生的不同阶段,他均在极度认真卖力地饰演着上苍分派给他的角色。不将这些角色演好演透,就不会有最终的弘一法师。

李苹香,于这出剧目里不能不提到的名字。l904年春,李叔同为铄镂十一郎著人物传记《李苹香》写了序言。这部传记详细讲述了李苹香坎坷的风尘经历。

 与历朝历代得以名垂后世的艺妓一样,她之所以为后人道,正因为那段与李叔同的关系。作为本世纪初上海滩以才女著称的名艺妓,不但有才子为其作传写序,自己亦出版过《天韵阁诗选》和《天韵阁尺牍选》两册诗集。最喜欢她的这首诗:

尘心涤尽觉身闲,絮果兰因取次删。

满院月明凉似水,自钞贝叶掩深关。

诗以言志,诗亦如镜,显见人品个性。若说我为何不喜杨翠喜而偏爱她,便是格外中意她的沉静,和这份难得的才情。

与沦落风尘的大家闺秀一样,她有着优良的血统和绝佳的天赋,说她有“咏絮才”亦不为过。接下来的戏码又再标准不过,无外乎待嫁之年,家人自视有女若此,才貌双全,当然眼高于顶,绝不肯轻就了乡里的阿三阿四,这个员外那个书生的。信息何如今日之通畅,方圆百十里地,竟无一合适人选配得上她,最终导致老大不中留,节外生枝,落得个鸡飞蛋打。

为何千百年来,上天安排给女人的命途竟如此千篇一律?而女人生命的转折点,亦单调简短到只有待字闺中的那一点点时间?倘或此时偏离了轨道,日后一生要想再翻过身来,竟比登天还难。

我无意将她与杨翠喜进行比较,毕竟都是身如浮萍的苦命女子。但看看与这两人有瓜葛的人群,就会发现她们的不同。前者不是王公贵胄便是贪官污吏,后者除了文人才子还有革命志士。冒鹤亭,吴保初,陈子言,李叔同,章士钊,一个个才富五车的名士,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更有女诗人吕碧城姊妹,才女吴芝瑛及秋瑾女士。

人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李苹香之所以被当时的人比做李香君,定有她人品端方、深明大意的原因在内。

第一次来新天地是哪一年?真是想不起来了。上海滩便是有这样一种奇特的魅力,多少年来一直未曾改变和遗失。融汇古今中外,别样的繁华轻易既令人身陷其中,迷失方向,甚至难辨今夕。

夜上霓虹,我双手用力推开一个酒吧厚重的大门,里面富有异国情调的氛围,令人一时不知身在何处。疲惫的双腿,与空荡荡的胃,均不需要酒精或咖啡的刺激。我只是想找个舒服的位子,暂做休整。

摊开揉得皱巴巴的地图,折缝处已起了毛边,“静安”两字甚至已被分开到了两页。天韵阁,上南下北左西右东,会在哪里?

闭上眼睛,我看见她正倚靠在一张藤制睡椅里,已是日影偏西的光景了,而她仍懒懒地,好似盹着了一般。这屋子里的陈设,哪一样都要比她更炫华。楠木家具,擦拭得纤尘不覆,珠胎钟,银书画灯,高脚盘,皆在午后的迷黄阳光里,泛着光芒。而她,在这些并非属于她的陪衬物中,素雅得有些黯然。这里是她的天韵阁,是她迎来送往、应酬宾客的地方,亦是他时常光顾的所在。

是时候摆上果盘子了。她强打起精神来,一会儿瞧瞧钟,一会儿又瞧瞧刚刚摆好的四样果盘。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希望一寸寸渐变成失望。

近来,她发现惟有一途足以消减这份难熬的焦灼,抄经。《金刚经》,这个月已抄过三遍了。

她不是没有机会逃离这种生活。那个骗她失身又将她卖为妓女的男人,日前打了个纠缠她的无赖嫖客,她竟因此被收审羁押,案子了结后,她随老家来的父亲回了嘉兴。可她并没有安安分分留在家里。因为她知道,那个刚刚结识不久的他,断不会来嘉兴寻她。若不回到上海去,从此后,便无再见他的可能了。即使是火坑,她亦愿为他而再跳一次。

重返上海滩,她仍是诗妓李苹香,三百名高等妓女长三妓中的“传胪”。上海滩的大街上,每天都能见到给她李苹香送红色局票的送票人,颠颠地一路小跑,来到她的天韵阁门前。而她,用过这下半晌的午饭,化妆打扮,无可奈何着,坐上招人眼目的包车,被前呼后拥着去为一场又一场宴席带去琴声、诗词,以及绝不过分的欢笑。

在路人的眼里,她是那样的光彩照人,可我分明看见包车里她那被灯光映照得精致无比的脸上,写满了疲惫,还有厌倦。

那个她今日偏偏又没等来的人,此刻正淹没在灯下的书堆里,眼里心里,尽是枯燥无味的法律名词。心神如此专注,竟连一丝一毫都不曾分给她过。

虽然还会光顾烟花柳巷,但李叔同现时已不比初来上海时那般闲散,作为南洋公学特班的高才生,他每天不但有繁重的课业压力,课外甚至还有翻译任务。

蔡元培先生教他学习日文的同时,对这个语言天赋极高的学生更是寄予了更高的期望。他不仅仅满足于以“和文汉读法”这一有中国特色的日语学习方法来令自己的学生日语速成,他要他边学边开始翻译工作。就是为了这个“一新国人耳目”的目的,他经常熬夜到天边现出曙光,好赶在第二天上课前将译稿交给先生。过个一两日,先生改过的稿子会再返给他。就这样,李叔同在南洋公学并不算长的学习期间,译出了日本玉川次致《法学门径书》和太田政弘、加藤正雄、石井谨吾三人的《国际私法》两部法学著作,并于l903年正式出版。作为我国近代法学最早介绍国际公权和私权的译著,这两部书的意义,绝不是令国人“恍然于国际之原则”,“以为改正条约之预备”,这样简单。

今时今世的我,透过时光的重重烟障,望着这样一对今生注定不可能在一起的情侣,午夜灯下,一个在一板一眼抄经,一个在逐字逐句译书。一阵难以遏制的悲凉感涌上心头。

不要耽于她的身份,我不得不为她和他轻轻辩解,为后世人们可能会产生的歧见。而他们,却早已归于永寂,再无需,亦不屑为那段情解说什么。

艺妓在清末民初时期,或许在社会生活中有着空前的地位。这地位来自我国千百年来的士人狎妓传统,亦来自当时无比动荡的时局,和官员文人们对这种特殊社交场合的依赖。其实,在艺妓的日常生活中,性关系及交易并不重要,她们谋生的手段是陪客应酬,筹办或参加各种筵席活动,献歌献艺。

在那些有官无官、名大名小的男人们看来,社交仪式上艺妓的作用恰如杯中美酒一样,是那种场合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李叔同生活在那个时代,徜徉北里并不特别,就连当时已抱定革命救国信念的章士钊先生,亦曾对李苹香产生过爱慕之情,并为她提笔作传。

他是个太容易认真的人,这一点不仅表现在他对艺术与学术的追求,亦体现在与人交往上,更使他并不能像当时许多流连秦楼楚馆的男人们那样,只是一味放任游戏。即便已有妻室,还是会对李苹香动真感情,还是会将朱慧百、谢秋云般才华人品俱出淤泥而不染的艺妓视如身份平等的朋友知己。

而另一方面,不断接受西方民主思想的他,内心对烟花柳巷里的种种陈旧封建现象,还是会产生质疑。这种矛盾心理,反映在他为《李苹香传》所写的序言里,竟成了为乐籍制的无谓辩解,那样的强词夺理,甚至恐怕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

在现实生活中,他努力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即克制着自己,把握分寸,不像他在给许幻园信中提到的某君那样,“花丛征逐,致迷不返,将来结局,正自可虑”。尽可能做到既用情于李苹香,又不沉湎于其中,而不顾学业与家庭。

朱天文在她的小说《荒人手记》里说,弘一法师用他前半生繁华旖旎的色境做成水露,供养他后半生了寂无色的花枝。由色到空的过程可以是一生一世,亦可以是半生半世,更可以仅仅是一闪念一刹那。

李苹香或许并未真正期望过他能给自己一个名分。正如所有那些有载于史的薛涛鱼玄机们一样,她的命运并不掌握在自己手里。她所钟爱的男子若给她个结果固然大好,若果真不能给,她又能怎样呢?

事实上,最终解救她得脱苦海的人,并非以往任何一个爱她或她爱的男人,而是当时著名的才女吴芝瑛。吴芝瑛的名字与秋瑾联系紧密,人们只知道她冒死将被害的秋瑾葬在了西湖边,却不知道她还曾变卖家产营救过沪上名妓李苹香。

有时候,女子之间的相惜之情,比男女之间的爱情更为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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