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0】教诲

印象李叔同 作者:袁江蕾


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众若充满,甚可怖畏,常有生老病死忧患,如是等火,炽然不息。

他总算回来了。眼底映了几片黄浦江上的帆影,遥遥远远,恍恍惚惚。

妻子俞氏瞧见他立在城南草堂门前的大柳树下,老半天不动,便倚在门梆上,不知是进好还是退好。

适才母亲的话有如警钟,余音尚在脑中回响。

是的,愈是国欲破家欲亡的当口,愈是要沉定一颗心,方能想出解决办法。来上海这两年,见多了恃才傲物、鼻孔朝天的所谓才子,见多了空谈救国、生计无着的投机分子。于家,眼下自己已是上有老下有小;于国,自己更是空有一腔热忱却找不到报国之门。前面的路还很长,充满坎坷。决不该就这样满足于一个名响上海滩的“李漱茼”啊。

北方之行使本就老成持重的李叔同更加成熟了。不再像以往那样一味醉心诗文,迷恋书篆戏曲。那些,不过是裙裾上的花边,一袭锦袍没有领袖怎么行。一个男人,怎能躺在父辈留下的富贵之上,终日游手好闲啊。男子汉大丈夫,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方是正道!

城南草堂院子篱笆下,菊花打蕊,性急的索性已绽放了几朵黄黄白白的花。1901年秋天的一天,李叔同天刚亮就起床了,今天,他要去参加南洋公学特班的最后一轮考试。

南洋公学,即今天上海交通大学的前身,最初创立于1897年,由当时著名的大官僚买办盛宣怀任督办,所有的资金几乎均来源于盛宣怀的铁路、电报、招商局企业,是当时民族资本家办学的杰出典范。南洋公学亦像别的这类学校一样,希图教学的面很宽,从师范院、附属小学、中学到铁路班,面面俱到,与现在的学校分级分科精细很不同。可以说,南洋公学是当时中国最完备、是人才济济的学府。

l901年,监督沈子培提议,在原有的基础上,再开设一个特班。有点类似于今天某些大学开办的研究生班,但这个特班,所要培养的人才日后去向却十分明确,是为将来的经济特科作准备。这个经济特科既带有浓厚的官方色彩,是政府选拔当下最合用人才的一个途径。  

特班一批只招生二十余人,这些学生首先还是得擅长古文。也就是说,他们应具有科举考试必备的素质。在此基础上,学校才会教授他们新学知识,以期将其培养得与当朝大臣们一般不二的传统为官水平,又能适应当时的国际大环境。

这无疑是一部天梯,一道捷径。

几千年发展延续下来的封建科举制度,到了清朝末年,已成强弩之末。由科举考试层层通关选出的人才,需具备的,除了自身出类拔萃的古文作文水平外,还需仰赖幸运之神照拂。故而,李叔同的两次乡试落败,我更希望仅以不走运来加以评判。

母亲自然希望他能像父兄一样,起码考取个秀才。但她更明白当下的时局动荡不安,他即便有足够的耐性一年又一年地去参加考试,或许亦不可能像他父亲那样,直到霜满鬓才挣得个官职。来不及,今日难料明日事。京城尚且能被八国联军攻下,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虽说她只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妇道人家,但她既明事理,又十分了解自己的儿子。于是鼓励他认真应对南洋公学的考试,一定要抓住这一次机会。

一个人的思想与际遇一样,亦会因外界的影响而产生变化,这影响往往来自某个特别的人。蔡元培先生在这一时期对李叔同的影响,恰如马一浮先生对他皈依佛门的影响,至关重要。

戊戌变法失败后,原任翰林院编修的蔡元培,对清廷大失所望,黯然辞官回乡,开始一心兴办教育。后被请出,任南洋公学特班中文总教习。

在南洋公学还有另一人与蔡元培经历相仿,那就是张元济先生。两人均于科举时代考中了翰林。变法时,光绪皇帝甚至曾亲自召见过他,当时任翰林院章京的张元济进言,兴办新式学堂,培养各种人才,注重翻译。变法失败,他明知自己必会获罪,却平静地坐等杀头坐牢。若非李鸿章相救,他很可能会落得与戊戌六君子同样的结局。李鸿章将他推荐给盛宣怀,担任了南洋公学译书院院长。

在我的印象中,两位先生均是一副学究天人的样貌。戴眼镜,镜片是圆圆的那种,架在鼻梁上让人总担心会滑下来。而蔡元培先生上唇蓄着胡髭,脸型亦较张元济先生多了些棱角,故更具一番威严感。

李叔同那日的主考不知是谁。据与他同期参加考试的黄炎培回忆,他当时竟被张元济先生问到是否信仰宗教。当听说不信时,张先生很满意。于彼国难当头之际,作为当时进步知识分子代表人物的张元济先生,想必会对宗教产生排斥心理。他必不愿见到自己花费心血苦心培养出来的高等人才,最终竟遁入空门。然而,宗教信仰是否能与爱国救国统一起来,这个问题恐怕他还并没有仔细琢磨。

城南草堂外,望眼一片片金色的稻田,田里一丛丛一束束堆着一人来高,刚刚收割下来的稻秸。他扶着母亲,走过小桥,头顶着秋日暖阳,静静地站着。他考上了南洋公学,以第十二名的成绩。母亲满脸欣慰的笑意,不时转脸仰视他。瘦弱的身躯,轻得仿佛只是一件搭在掠衣绳上的大衣。而就是这样一副弱不禁风的身板,适才还在忙着和妻子一道,收拾要搬去学堂宿舍的衣物。

学业旦有小成,天底下最开心的莫过于母亲。

如今,我看着南洋公学特班学生的名单,不得不由衷叹服,当年选拔招收这批学生的人,是怎样的别具慧眼啊!人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于众多应考学子中,挑出二十位顶尖人才已属不易,而这些人又能几乎拥有相同相类的质素,则更难上加难。邵力子、黄炎培、谢无量、王世潋、胡仁源、殷祖同、项骧、洪允祥、贝寿同,这些人后来均为国家为民族作出了杰出的贡献,他们或成为有知识的革命者,或成为进步文学家、桃李满天下的教育家,人人俱走在了那个时代知识分子的最前列。

选拔固然重要,培养更是使他们个个成材的关键。

特科班第一堂中文课。阳光透过品字型窗棂,直照到讲台上。身穿朴素长袍的蔡元培先生,脸上不带一丝笑容,镜片后射过来的目光,扫视过下面坐着的每一位学生。这些年轻的脸孔,像一朵朵正迎向太阳的向日葵花,孜孜渴求着知识的光芒。他内心其实并不如面上一般平静,要知道,这屈指可数的二十余个学生,将是他救国希望的寄托啊。

时间急迫,他深知,故而他连第一堂课该有的套话都没有说,直接上来就开始介绍这一门中文课的教学内容和课程安排。特班生可学的门类很多,他说,有政治、法律、外交、财政、教育、经济、哲学、科学、文学、论理、伦理等等,一共三十多门。你们每人可以自定一门,或两门,或三门。等大家各自选定后,我再给你们每人开具主要和次要书目,依照次序,向学校图书馆借书,或自购阅读。老师讲解辅导只是一个方面,而且是个次要的方面,主要靠你们自己去认真阅读领会。我的方法是,要求每人每天必须写出一篇阅读札记,交上来由我批阅。

学生宿舍有一人间的,有两人间的,李叔同选择了一人间。家庭条件优渥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因为他从未与别人共用过一个房间,除了妻子俞氏。想起妻子,便自然想起了母亲,和儿子准儿。准儿早慧,这一点与他十分相像。一想到儿子那可爱的小脸,胖胖的莲藕节一般的小手小脚,他不禁有些出神儿。

喂,李广平,你这里收拾好了吗?门被推开,随着这声带着浓重四川口音问话进来的,是瞪着双大眼睛,眉清目秀的同班同学谢无量。

快好了,就差这几幅字没挂好了。李叔同热情地走过去,请谢无量看他摊在桌上的字幅。

刚才还一脸跳脱气的谢无量,突然敛容安静下来,如大石咕咚一声沉入潭底一般,寂然无声了。

足足观摩了有一刻钟还多,谢无量方才谨慎地问及李叔同早年主要临过什么帖。李叔同赶紧将自己碑帖师承娓娓道来,接着亦婉转相询对方。谢无量原本对魏晋六朝的碑帖下过一番工夫,至此亦不讳言,自己向喜《瘗鹤铭》及钟繇、二王。李叔同自见他专注于自己桌上字幅开始,既已想到此人必为书法有成之士,此番更是按捺不住巧遇相知的欢欣,执住他的手,势欲将他按在座椅里,聊个痛快。

谢无量这才想起自己原本是来叫上李广平,与还在宿舍外面等着的洪允祥一起,去蔡元培先生那儿谈心的,于是急忙操着四川国语说,广平啊,等一哈么,先生叫我地现在去呢哦。

原来,特班除了日常的课程,上午英文、算学,下午中文外,还有每月的命题作文,而蔡元培先生更是通过批改学生的读书札记和命题作文,来掌握每个学生的学习动向。然后,每天晚上召集两三个学生,直接到他的寝室里去谈心。

大家都盼着快些轮到自己,每个人平时攒下的问题,关于所读之书的,关于国家时事的,都想到蔡先生那里去一吐为快,进而好早点听到先生的教诲和指点。为师者,不但要因材施教,更应一碗水端平,这一点蔡元培先生自十分重视,故而,去先生住处谈心的机会可谓是人人平等的,平均每隔十天半月的,就会轮到一次。

李叔同这次的作文题目是《论强国对弱国不守公法之关系》。文章中他写道:

世界有公法,所以励人自强。断无弱小之国,可以赖公法以图存者。即有之,虽图存于一时,而终不能自立。其不为强有力之侵灭者,未之有也。故世界有公法,惟强有力者,得享其权利。于是强国对弱国,往往有不守公法之事出焉。论者惑之。莫不咎公法之不足恃而与强弱平等之理相背戾。

广平啊,说说你作这篇文的触发点吧。柔和的灯光映照下,先生显得比平时课堂上更加和蔼可亲。

这时的李叔同,还是一心希图通过变法来拯救国家,所以他选科时自然而然地选中了法律。然而,无论怎样钻研国际法,他的脑海里对刚刚订立的丧权辱国的《辛丑条约》之愤慨都始终挥之不去。国家不富强,怎么会有什么国际公法来保护你呢!

先生听着李叔同有些激动的论述,不时表示赞许地颔首微笑。这是个感性与理性并重的学生,思维逻辑性很强,口才亦属杰出,他日定会有一番令人瞩目的成就。

听完了李叔同的话,先生方才接言。目下我中国备受列强欺凌,自强自立是首要的。不过,你亦晓得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了解国际上的公法,不了解西洋各国的情况,不啻为闭门造车啊。广平,你可以来修筑这座桥梁,将国际上的法学书籍翻译过来,介绍给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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