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离开成都，沿岷江溯流而上。过了都江堰后，景色越来越荒凉，好像进了荒漠地带，简直难以相信这是通往九寨沟的路。

行进途中，车顶上不时响起吧嗒声，像是顽童在往汽车上扔石头。司机说是公路边的山崖岩层崩裂，弹出小石子。岩层怎么会崩裂？原来四川的山多是片积岩结构，失去植被和土壤层保护后，在日晒雨淋下极容易崩裂。正说话间，开车的司机忽然叫声“完了！”什么完了？透过车窗玻璃望去，我不禁吓了一跳。前方几百米开外的一座山峰上骨碌骨碌往下滚石头，大大小小的石块沿斜坡滚下，在阳光的照耀下，很像一群白羊噼里啪啦在跑。司机立刻把车停下，等候那堆石头滚完。

许多石块都滚到深谷下面去了，留在公路上的石块数量不多。司机小心翼翼地驾车绕过这片“石头阵”，继续往前开。回想刚才的情景，令人心惊。我有点后悔这趟旅行了，车如果早一刻通过那里，岂不是会被滚石打下山谷？

幸好这是小塌方。司机说，去九寨沟的路没有一天不发生塌方的，不是这里塌就是那里塌。大的塌方会把路埋掉，抢险队要花一两天才能把路清理出来。最危险的塌方是车正走着，突然前面的路面变了形，整段路滑下了山谷，所以一路上司机要特别集中注意力。

“国家怎么不治理一下这条公路？”同行者问。“谁说不治理，天天都在治理。”司机说，“公路局在汶川、茂县、松潘、黄龙设了路段抢险队，每天都有抢险队在抢修通往九寨沟的路。”

“这算什么治理？”我们七嘴八舌，“治理应该是治本，比如说在山上植树种草呀！”

“植树种草？这种山也可以植树种草？”司机苦笑，“早几年不少专家呼吁植树种草，后来不呼吁了。依我看治理这条路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将公路沿线所有的山从头到脚都用水泥封住，不然它们迟早会崩塌成平地。”

我探头往车窗外望去，仅眼前的这座山崖就有数百米高，黄褐色的山峰一座一座连到天边。用水泥封？恐怕全中国的水泥都运来也不够用。这段路所有的山都裸露着岩石，这些岩石构造特别，每块都像由一片一片“瓦片”叠合而成，似乎用力重一点就可以将它们剥离。一些山崖下层的岩石被风化了，上层岩石还屹立着，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塌下来，看上去惊险万分。

司机停车让乘客休息、方便。我站在公路边，眼前是沟壑纵横，不见一丝绿色；耳边是万籁俱寂，没有一点生灵的气息。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要拍什么科幻片尽管来这里取景好了。成都往九寨沟的450公里行程，有300公里可以冒充月球地貌。

……

九寨归来，看了一些资料，才知道九寨沟能够保存下来实属不易。

岷江流域的森林是从1940年开始砍伐的，解放后由于建设需要加大了砍伐量，至1960年代，汶川、茂县、松潘一线的森林已经被砍光。正当森工大队为手中的油锯找不到砍伐对象而发愁时，传来了中国林业勘查人员在川西北高原发现大片原始森林的消息。那是一片人迹罕至的地区，金沙江、嘉陵江、岷江发源地都在那片高原上，九寨沟就藏在那里的原始森林中。

林业勘查人员前脚刚刚离开，三支森工大队（总数达一千多人）就浩浩荡荡向九寨沟进发。一支驻扎沟外，两支进沟，在海拔3000米处建起两个林场。

仅仅用了十多年时间，九寨沟大片生长了数百年的原始森林就遭到了无可挽回的破坏。“从海拔2000米的九寨沟口，沿沟上行60公里，一直到海拔3000多米处，沟两边近10公里之内的所有大树均被伐没，空留下一个个树桩，一蓬蓬蒿草。”

1975年，著名林业学家、中国林业科学院院长吴中伦听到关于九寨沟胜似人间仙境的传闻，赶到九寨沟。他刚跑了几条沟，眼泪就滴下来：“这样奇美的自然景观，世所罕见，必须好好保护起来。”“我去过十多个国家，没有见过那样好的风景区，你们不要再砍了。”四川省政府部门对老科学家的意见十分重视，马上责成省林业厅行文南坪林业局：“九寨沟则查洼、日则沿沟200米以外才准予采伐。”

虽然200米以外若都变成荒山秃岭，九寨沟仍然不能幸存，但不管怎么说，四川省林业厅的行文为挽救九寨沟争取到了时间。

3年又过去了，3年之中不知又砍倒了多少大树。这种情况如果继续下去，九寨沟迟早会像岷江沿线一样，沟壑纵横，寸草不生。

就在这个关键时刻，大熊猫救了九寨沟。没有人能预计最后拯救九寨沟的竟然是熊猫。由于发现九寨沟有熊猫，国务院于1978年12月15日批复了国家林业总局《关于加强大熊猫保护、驯养工作的报告》，批准建立九寨沟国家自然保护区。

九寨沟堪称全球最美的风景。美国著名地理学家乌林斯基见到九寨沟后激动不已：“九寨沟好似在另一个星球。她的神秘色彩，绚丽风光，千里迢迢的里程都叫人有这样的感觉——日内瓦湖根本不能与她相提并论！”“九寨沟无法靠自身得到保护，还必须依托大熊猫来保护，这是不是有点价值倒置？”灾难还没完，国家自然保护区只能保护九寨沟内部地区而不能保护外围地带——这就像保护一个鸡蛋，保护了蛋黄而不保护蛋壳蛋白一样。沟内的砍伐停止了，沟外的砍伐日益加剧。一直到1996年10月，记者还在披露“从阿坝州往外运送木材的大卡车从早到晚络绎不绝。平均每辆卡车上装有12至18根大树干，每根直径30厘米以上。树种多为寒带红松和红杉，每棵树龄都在百年左右。”

九寨沟外围彻底停止采伐是在1996年12月。其实，此时的九寨沟已是被广大荒漠地带包围的绿洲了。

资料说，春秋时期四川森林覆盖率达到80％，岷江流域更是高达95％。那时岷江沿线的崇山峻岭中原始森林密布，湖、瀑、滩、流密集；天空百鸟飞翔，林中奔跑着斑斓猛虎、金钱豹、狗熊、梅花鹿、狐狸、狼、羚羊、羚牛……那时大概没有谁跑几百公里去看“九寨沟”，因为出门就是“九寨沟”。整个岷江沿线随便哪一个山谷绕进去都是“九寨沟”！

从95％的森林覆盖率到今天一些地方已成不毛之地，“天府之国”四川的生态环境经历过多少次破坏？内战、外战、历代皇帝建宫殿、移民垦荒……一直到“大跃进”“三线建设”“文化大革命”……

最大的破坏是人口激增。春秋时期整个四川才几十万人口，今天四川有近一亿人口，仅老百姓口粮、住房、生活费用的压力就差不多要把森林耗光了。

四川的山坡度大多达到五六十度，一旦伐掉原始森林，雨水把富含腐殖质的土层冲刷走，只能生长次生林。若是次生林再被砍伐，残余土层继续被冲刷，导致山石完全裸露，就是石漠化或荒漠化了。石漠化能改变地区气候。在太阳暴晒下石漠蒸腾上升的热气流能驱散雨云，结果湿润阴凉的地区变得干旱少雨。原始森林消失不仅导致气候干旱，也能造成洪灾。由于土层被冲走，泥沙淤积在江河中抬高了河床，稍大的暴雨就会导致洪水泛滥。石漠化或荒漠化使草木难以成活，这是某些地区退耕还林总不见林的原因。部分专家学者论证中国许多地区不适合种树，只适合种草；更有学者论证在一些地区连种草也不适合，只能“退耕还荒”。论证多了，全忘掉了当年这些地区有不少是适合植树的，有一个时期还密布着原始森林！

“四川已经没有可以砍伐的森林了。”（1997年阿坝州林管局局长李恢斌语）这只是中国生态危机的一个缩影。中国的生态危机也不仅仅是森林危机。中国大中城市有400多个缺水，其中100多个严重缺水。由于过量抽水，北京地下水自1965年以来下降了59米，华北形成了面积达四五万平方公里的大漏斗。专家惊呼：“这是比黄河断流更严重的生态灾难。”最新统计显示，中国沙漠化土地已达174万平方公里，占国土面积的18.2％，沙化面积每年仍以三千多平方公里的速度扩展。

九寨沟归来，突然搞清了一个困惑多年的问题：中国为什么少有环保局长搞腐败？其实环保部门并不比其他部门少掌管资金。

这个问题的答案是这样的，环保官员，由于从事的是环保工作，因而比一般人更了解中国国情。中国生态环境的严峻性叩击着他们的良心，他们成了中国最有忧患意识的人，所谓“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我们常常听说位置可以使人变坏——例如交通厅长这个位置很容易使人犯错误。其实位置也可以使人变好，例如环保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