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当年一个同学收到曲阜唯一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时,全家人盯着地图好一阵找,才在山东靠近济南的一个地方找到这个小城,而后千里迢迢地从新疆赶过来。家住本地的朋友们听了,皆一撇嘴,说,连孔夫子的家乡都不知道,白活了。我在F大读了两年书后,也曾以主人自居,动不动就搬出孔夫子来训人,一听到有谁不知道夫子故里,就认为人家才疏学浅,先在心里把人家鄙视一番。但慢慢地,我发现,原来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文化人的想法。更多的曲阜百姓,倚在夫子起居室门口晒太阳的时候,其实并没有絮絮叨叨地拿着夫子说事儿。反倒是他老人家,穿越了两千多年的光阴,以他素朴的光辉,默默注视着这个在俗世的喧嚣里,不过分寂寞,也不过分吵闹的小城,且好心地希望,能借自己的圣名,切实地给生活在其中的子民一点点世俗的温暖。
来曲阜旅游的人,第一印象定是它的小。祭拜完孔子的府邸和墓地后,常有游客兴致勃勃地要逛一下曲阜的繁华地带。导游听了便丢一个白眼,说,看不见吗,这已经是曲阜的最中心了,还想去哪里逛?游人瞥一眼,周围是几层高的商业楼,还有沿街摆摊的小贩,穿梭的人力三轮,偶尔一只小狗狗大摇大摆地穿过马路,与对面的另一只深情约会。名牌服饰店,大都生意冷清,倒是那些花花绿绿的小摊衣服,在高音喇叭的拼命喊叫里大行其道。游人们皆失望,但城里的小贩可不理会这些,他们会追赶着你,费尽口舌,直到你在百般无奈之下,买了他们手中的各式“圣品”。如果你实在不搭理,也没有关系,天还长着呢,我们先找个地方,喝杯茶水,眯眼睡个小觉,再来跟游客忽悠。
小小的城,若是坐公交,环绕一圈,不过20分钟。我每每读书厌了,总会在F大南门,潇洒地朝徐徐开过来的公交挥挥手,然后登上车绕小城看一圈,见哪个角落里又改换了门庭,必定对司机吼一嗓子“师傅停车”,便跳了下去。这就是小城的公交,没有站牌,一切听从乘客指挥,哪怕你在十字路口下,它也会听话地吱嘎一声停下。卖票的女孩也总是好脾气,我猜测这跟她总攥着一厚沓钱有关,钱让她心里生出安全感。而且,人家孟子的故乡邹城的公交车都无人售票了,曲阜还是仁义地保留了售票员。由此看来,还是孔老夫子厚道,能让他的子民们都均衡地向前跑,谁也不嫉妒谁。所以每有乘客叫停车,售票员总会豪爽地重复一句:“孔庙门口停一下!”
车里总是乱哄哄的,反正都不是上班族,不必赶车,何必那么神情紧张,你聊的家常,我也可以插几句,我说的新闻,你也能够评论一下。偶尔瞥见窗外骑着电动车去上班的亲戚,还可以打开窗户,大声说几句话。司机更是闲不住嘴,常常跟漂亮的售票员聊得眉飞色舞。他们还会“一手禅”,经常是左手握方向盘,右手悠闲地夹一支烟,遇到迎面开车来的同事,会吹个口哨,再调侃人家两句。我在F大待了7年,基本上对小城里的所有公交师傅都很熟悉:哪个新近留了小胡子,像《上海滩》里的阿力;哪个近来心情不爽,肯定是跟老婆频频吵架;哪个又喜上眉梢,定是孩子考了第一。这些消息,与娱乐八卦一样,都是吃饭时极好的调味品。
至于衣食住行里的前三个方面,大家更是谁都不会厌烦谁。我一个从大城市来的同学,每每假期结束,从家赶回,总会另换一身行头。她老妈便唠叨说,没见过你这样的孩子,到了学校总往土气里穿,露点儿肚脐又怎么了,难道这点玉肌还怕人窥了去不成?同学只得一遍遍跟她解释,穿得保守点,走在路上舒服。而且,我这样子已经够时尚的了,跟周围人拉那么远距离,遭人侧目不说,自己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那点自信,也要被异样的目光给冲没了。同学说,其实还是要感谢这个风气保守的小城,让她在城市的喧嚣奢靡里消弭殆尽的那点信心,又欣欣然地重新发了芽。否则,她不知道自己要自卑到何时,才能有勇气面对城市给予她的伤痕。
而我们F大的女老师们,前两年没有私家车的时候,常会几十个人包一辆车,浩浩荡荡地开到济南去“血拼”衣服。司机将车停在济南银座的门口,用睡觉来打发百无聊赖的时光。而爱衣如命的女子们,早已不管他,呼啦啦地冲进银座去,总让门口的保安们怀疑,是一群女匪强盗进来了。后来看她们一个个眼睛贼亮,目光如炬,刷起卡来眼皮都不眨一下,这才确信定是曲阜人进城来了。后来女老师们的老公发达起来,她们更是一个比一个阔气,每到周末,就开自己的车,带着一家老小,意气风发地飞奔济南城。可以说,在衣服的时尚风向标上,F大的女老师们,永远引领着曲阜的潮流,而学生则一切向女老师们看齐。曲阜的百姓们呢,则永远以“院儿里的”为最高标准,他们根本不必问,就能够从衣着上精确无误地将本地的女子与F大的区分开来,且以此作为生意价格浮动的标准。
如果问从F大毕业后流窜到全国各地去的学生,最怀念曲阜的什么,他们定会告诉你,当然是物美价廉的饭菜。是的,当我那些在北京上海的同学,一个月要花掉五六百元甚至更多才能解决吃饭问题时,我们这里的饭菜便宜得简直像是共产主义社会。1.5元炒一份鲜嫩的青菜,再加1元,炒肉还是放鸡蛋随你便。在物价飞涨的2006年,我每月的吃饭花费,也不过200元。去年,F大一家餐厅新增了自助餐,5块钱5个菜,面食和小吃随便选。那段时间,很多人都达到了吃自助餐的最高境界:扶墙进去,扶墙出来。我连着吃了几天后,每每见到那里笑容可掬的服务员,总是觉得脸红,好像欠了人家好大一笔债。我常小心翼翼地问周围吃得不亦乐乎的同学,咱们会不会把人家吃倒闭了啊?同学边吃着一份折合人民币1元的肉蛋青菜俱全的大火锅,边底气不足地说,怎么会呢,这不是共产主义还没来临嘛!
吃饭便宜,住宿亦是一样实惠的。因此,F大比其他大学难以管制的一点,便是学生出去租房的“猖獗”。根本原因,是住外面远远比住宿舍便宜得多。我当年身为查夜不归宿的学生干部,也曾经逃过老师的法眼,在外面租房一年多。我一个爱写诗的朋友,更是在一个独房独院里,过起陶渊明似的生活。据他说,无课的清晨,早起在小院里练一套剑法,再侍弄一下自己种的带露水的菠菜,闲闲地拔一束炒了吃,而后在阳光充裕的院子里看一本书,那感觉,让他情愿将大学没完没了地读一辈子。我那时倒没有他那样的雅兴,只一心关起门来舞文弄墨。但偶尔瞥见对面两个男生合租房子的墙壁上写的条理清晰的每日菜谱和菜金时,总会忍不住笑,想,原来男人们做了“家庭主妇”,精打细算起来,是丝毫不比女人们差的。
在大城市里混得一个个模样光鲜的朋友们,每每见了我,总叹气说,曲阜究竟有什么好,让你这样把牢底坐穿似的,年复一年地待下去?我亦常常这样自问,但总也找不到确切的答案。我想,或许我只是单纯地依赖那种闲散的阳光与空气,像F大的家属院里随处可见的秀气的小葱;或是马路上四处乱跑的狗狗们,它们在风里披着长发昂头奔跑歌唱的姿势,丝毫不比任何一个歌星逊色;抑或在柔软的鞭子下,闲闲溜达过F大北门口的绵羊们,它们甚至会在门卫的厌弃里,骄傲地丢一个白眼,而后报复似的拉一串乌黑发亮的粪蛋,这才得意地走开去。
后来,在我快要离开F大的一个春风沉醉的夜晚,从自习室出来,我一下子被一股浓浓的酒糟味攫住了。并不是多么好闻的味道,只是因为熟悉,而且这种熟悉,很快就会成为记忆,化为我生命的一部分,所以突然间被弄得感伤起来。想起F大隔壁的“孔府家酒”做的广告:“孔府家酒,叫人想家”。竟然真是这样的,我还没有离开,就在这弥漫了校园许多年的酒糟味里,想念起这个小城的百般好,想念起那些与这个小城有关的人与事,想念起夹满油酥花生的煎饼,想念起F大长长的“天使(屎)之路”,想念起会写诗的煎包店老板,想念起玉兰树下,冬日里依旧鲜亮一片的草地,甚至春日里,漫天飞舞的风沙……
可我明明还躺在它的怀里,没有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