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木漂流期间,工人们要从早干到晚。让他们一天吃四顿饭,是伐木作业的常态。过去,移动工棚没法靠近河边的工地,就得有人把两顿中餐徒步送到工地上。早餐和晚餐要在营地吃——如今是在用餐小屋吃。不过这天晚上,许多伐木工出于对安杰尔的关心,没有回炊事屋吃晚餐。傍晚,他们跟着顺流而下的圆木走着,直到天黑方才作罢——不光因为黑暗中难以视物,还因为工人们逐渐发觉,他们全都弄不清亡女水坝是否已经封闭。如果亡女水坝没有封闭,这些圆木——安杰尔也许厕身其间——兴许已经从绞河镇下游的盆地漂进了庞图克水库。要是庞图克水坝和亡女水坝都没封闭,加拿大少年的尸身就会仓促流入安德罗斯科金河。没有人比凯彻姆更清楚,到了那个地步,很可能就别想找到安杰尔了。
厨师知道河道工们是几时停止搜寻的——隔着厨房的纱门,他能听到他们把撑篙支在炊事屋外墙上的声音。有几个疲惫的搜寻者摸黑来到用餐小屋,厨师不忍心把他们打发走。除了那个印第安洗碗工,雇来的帮工都回家了,多数日子她都会留到挺晚。厨师——他的名字挺拗口,叫多米尼克·巴希亚盖洛普,伐木工们平常喊他“曲奇 ”——给工人们做了一顿夜宵,他十二岁的儿子给大伙端了上来。
“凯彻姆去哪儿了?”男孩问父亲。
“也许他去接断臂了。”厨师回答。
“我打赌他饿了,”十二岁的孩子回答,“不过凯彻姆很能扛。”
“身为一个酒鬼,他是怪能扛的。”多米尼克表示同意,不过他想,这件事凯彻姆怕是扛不住。安杰尔·波普死了,也许最难过的就是凯彻姆,厨师心想,因为这位伐木老手一向将加拿大少年置于自己的羽翼之下。他照拂过这孩子,或者说,他尽力了。
凯彻姆长着乌黑的须发——是木炭般的那种炭黑色,乌黑程度胜过黑熊的毛皮。他年纪轻轻就结了婚——结了不止一次。他跟自己的子女互不往来,他们已经长大成人,独立生活了。假如凯彻姆不在自己设计的移动工棚里住,那他就终年住在一间简易房,或者几家破旅社里。所谓移动工棚就搭在他的皮卡车上,在他酩酊大醉、不省人事的寒冷冬夜,他险些冻死在里面。但凯彻姆既不让安杰尔沾酒,也不让加拿大少年接触所谓舞厅里的那些个年长的女人。
“你年纪太小了,安杰尔,”厨师曾听到凯彻姆告诉少年,“再说,那些女人可能会让你染上病。”
这话是凯彻姆的经验之谈,厨师心想。多米尼克知道,凯彻姆吃过更大的苦头,比在圆木漂流中弄折手腕严重得多。
炊事屋厨房里,煤气炉那平稳的嘶嘶声和时明时暗的微弱火苗——这台陈旧的加兰牌煤气炉有两格烤箱、八个炉头,上面有个被炉火熏黑的烤盘——似乎跟伐木工们吃夜宵时流露的悲伤之情颇为契合。当初他们就像收养迷途的宠物一样收留了那孩子,对他一向宠爱有加。厨师也对他宠爱有加。也许他在这个分外乐观的少年身上看到了自己十二岁的儿子今后的模样——因为安杰尔性格讨人喜欢,还有种真诚的好奇心。在绞河镇这样的蛮荒之地,有几个跟他同龄的年轻人落落寡合,闷闷不乐,而他丝毫没有这样的迹象。
再加上这个少年告诉他们,自己刚从家里溜出来,他那乐观积极的品性就愈发不同寻常了。
“你是意大利人,对吧?”多米尼克·巴希亚盖洛普问过这孩子。
“我不是从意大利来的,我不会说意大利语——从多伦多来的人不能算是意大利人。”安杰尔回答说。
厨师打住了话头。多米尼克对波士顿的意大利人多少有所了解:他们当中有些人似乎不愿把自己算作意大利人。厨师知道,安杰尔在故国也许叫安杰洛。(多米尼克小时候,他母亲用一口西西里口音,管他叫安杰卢——听起来就像这样:安-杰-卢。)
但意外发生后,找不到丝毫记载着安杰尔·波普姓名的书面材料,少年的物品寥寥无几,当中并没有一本书或一封信能表明他的身份。如果他有身份证的话,也已经跟他一起沉入河湾了——也许装在他的粗棉布裤子口袋里——如果他们找不到尸体,就永远无法通知安杰尔的家人或者这孩子当初逃离的任何人。
不管是否合法,不管是否有正当手续,安杰尔·波普穿过加拿大边境,来到了新罕布什尔州。就连来路也不同寻常——安杰尔不是从魁北克省来的。他是从安大略省来的,这说明了一个问题——他不是法裔加拿大人。厨师从未听安杰尔说过只言片语的法语或意大利语,营地上的法裔加拿大人不愿跟这个离家外逃的孩子有任何瓜葛——显然,他们不喜欢英裔加拿大人。安杰尔也跟法裔加拿大人保持距离:那些魁北克人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他们。
多米尼克一直尊重这孩子的隐私,现在他倒希望自己能对安杰尔·波普,还有他的家乡多几分了解。安杰尔性情随和,处事公平,给厨师十二岁的儿子丹尼尔——或者丹尼,伐木工和锯木工们这样叫他——充当了不错的伙伴。
绞河镇几乎每个已届工作年龄的男人都认得厨师父子——有些女人也认识他们。多米尼克必须认识一些女人——主要是让她们帮忙照顾儿子——因为厨师本人的妻子、丹尼年轻的母亲已经在十年前去世了,感觉上,这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多米尼克·巴希亚盖洛普相信,安杰尔·波普有过在厨房干活的经验,这孩子干得有些笨拙,但毫无怨言,而且动作中带有熟手的麻利劲儿——尽管他自称干腻了厨房的杂活儿,还常在案板上切到手。
此外,这个加拿大少年还是个读书人;多米尼克的亡妻留下的书被他借去不少,他经常大声读给丹尼尔听。在凯彻姆看来,安杰尔给丹尼读的罗伯特·路易斯·斯蒂文森的作品未免“太多了点儿”——他不光读了《诱拐》和《金银岛》,还读了未竟的遗作《圣艾夫斯》,凯彻姆说,这本书应该跟作者一起从世上消失。在这场河难发生前,安杰尔一直在给丹尼读《沉船打捞人》。(对这本小说,凯彻姆还未作评判。)
总之,不管安杰尔·波普有着什么样的背景,显然,他上过一些学——所受的教育胜过厨师认识的多数法裔加拿大人(也胜过多数锯木工和当地的伐木工)。
“为什么安杰尔会死?”丹尼问他爸爸。十二岁少年正在帮父亲擦桌子,姗姗来迟的伐木工们已经离开,睡觉去了,或是喝酒去了。尽管那个印第安洗碗工总是在炊事屋里忙到深夜,至少也会忙到丹尼上床以后,但今天她已经干完了杂活。这会儿,她已经开着自己的卡车回城了。
“安杰尔并不是非死不可,丹尼尔——这是一场本可避免的意外。”“本可避免的意外”在厨师的词汇中经常出现,他对人是多么容易犯错——尤其是青年人多么容易麻痹大意——抱有宿命式的严酷看法,十二岁的儿子对父亲的观点简直再熟悉不过。“他还太嫩,干不了圆木漂流的活儿。”厨师说,仿佛整件事可以这样一语概括。
对于父亲觉得安杰尔或与之同龄的任何男孩太过稚嫩,不足以胜任哪些工作,丹尼·巴希亚盖洛普全都知道。厨师还想让安杰尔远离尖头搬钩。(尖头搬钩最重要的部件就是装了铰链的钩子,手持这种工具,就可以让沉重的木料滚动起来。)
据凯彻姆说,“从前”更危险。凯彻姆说,冬天用马把木料从树林里往外拉,就是一项危险的活儿。冬季,伐木工人徒步上山,砍倒树木,用马把圆木拖出来(不久前还是这样),一次运一根。马拉着木料或不带轮子的板车,后者就像雪橇一般在冻硬的雪地上滑过,雪地硬得连马蹄都踩不出窝来,因为“雪橇”留下的辙痕一到夜里,就又冻得硬邦邦的了。然后冰雪消融,泥泞时节来到——“从前一到这时,”凯彻姆说——“森林里的一切工作就都中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