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安杰尔葬身其间的河谷盆地,河水其实相对平静。虽说圆木本身搅得河谷盆地水面动荡不宁,但水流其实颇为和缓。在两处河湾,更严重的阻塞得用炸药排除,多米尼克·巴希亚盖洛普十分反对这一做法。爆炸会给炊事屋里的锅碗瓢盆和挂在墙上的器具带来一场浩劫,食堂里,糖碗和调味瓶会从桌面滑落。“如果说你爸不是个会讲故事的人,丹尼,他也绝不是个喜欢炸药的人。”凯彻姆跟男孩这样说道。
河水从绞河镇下游的盆地奔流而下,流向安德罗斯科金河。在新罕布什尔州北部,水势浩大的河流除了康涅狄格河,就要数阿莫努苏克河和安德罗斯科金河了,这些河害了好多人,这一点是有案可查的。
但也有些河道工淹死或挤死在介于小达默尔湖和绞河镇之间、相对较短的湍急河段,也有些葬身于河谷盆地。安杰尔·波普这位加拿大少年既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在深受其害的绞河镇和巴黎,锯木厂工人中有相当一部分落下了残疾,或者丢了性命——不幸的是,其中不少人是在某些酒吧与伐木工斗殴而死。女人数量不够——争斗往往由此引起——但凯彻姆一直主张,是酒吧数量太少。不管怎么说,巴黎没有一家酒吧,而且只有结了婚的女人住在巴黎的伐木营里。
凯彻姆觉得,正是这两个理由,让巴黎的男人几乎每天夜里都沿着运送木料的路到绞河镇来。凯彻姆还坚持认为:“他们绝不应该在菲利普斯河上建桥。”
“你瞧,丹尼尔,”厨师跟儿子说,“凯彻姆又一次证明,最终进步会把我们所有人都害死。”
“首先会把我们害死的,是天主教思想,丹尼,”凯彻姆说,“意大利人是天主教徒,你爸是意大利人——当然,你也是,不过你们爷儿俩都不算是正统的意大利人,也都不具备正统的天主教思想。我说天主教思想时,指的主要还是法裔意大利人。譬如说吧,法裔意大利人孩子太多,有时他们不给孩子取名,而是给孩子编号。”
“天哪!”多米尼克·巴希亚盖洛普摇着头说。
“真的吗?”小丹尼问凯彻姆。
“万·仲马算哪门子人名?”凯彻姆问男孩。
“罗兰·仲马和乔安妮·仲马可没有二十个孩子!”厨师喊道。
“也许总数没这么多,”凯彻姆回答,“不过小万这名字算怎么回事?一时口误?”
多米尼克又摇了摇头。“怎么?”凯彻姆问他。
“我跟丹尼尔的母亲保证过,让儿子接受正规的教育。”厨师说。
“哎,我正在努力提高丹尼的教育水平,”凯彻姆分辩道。
“提高,”多米尼克重复道,仍然大摇其头。“你真是巧舌如簧,凯彻姆!”厨师说道,但他随即打住了,没再往下说。
丹尼·巴希亚盖洛普认为父亲既不善于讲故事,也不喜欢炸药。男孩发自内心地爱着父亲,不过他也注意到,厨师有个习惯——多米尼克的思绪常常有始无终(至少他不会把心里的想法大声说完)。
除了那个印第安洗碗工,以及另外几个在厨房帮厨的锯木工婆娘不算,在炊事屋吃饭的女人寥寥无几,周末是例外,一些工人会带上家属一起前来就餐。厨师定下了不准喝酒的规矩。晚餐(老河道工们以前常在移动工棚里吃这顿饭,他们管它叫“宵夜”)天一黑就开饭,多数伐木工和锯木工吃晚餐时都神志清醒,他们吃得很快,偶尔交谈两句,话音往往也含糊不清——哪怕在周末,或者伐木工们并未忙于圆木漂流时也是一样。
因为工人通常一干完活儿就直接回来吃饭,他们衣服上往往沾有尘土,身上散发着树脂、云杉树胶、湿树皮和锯木屑的气味。但应厨师的要求——他们的手和脸都用炊事屋大洗手间里的柏油肥皂洗得干干净净、香喷喷的。(饭前洗手是多米尼克定下的另一条规矩。)此外,洗手间里的毛巾也总是干干净净的;印第安洗碗工之所以经常待到深夜,部分原因就是她得把毛巾洗干净。帮厨的人清洗最后一批晚餐盘子的时候,洗碗工把毛巾放进炊事屋洗衣房的洗衣机。直到清洗完毕,她把所有毛巾都晾到烘干器上之后,她才回家。
人们管洗碗工叫印第安简,不过不当着她的面这样叫。丹尼·巴希亚盖洛普喜欢她,她对孩子似乎也宠爱有加。论年龄,她比他爸大了不止一旬(她甚至比凯彻姆都大),她有个儿子已经不在人世了——也许是在佩米奇瓦塞特河淹死的,如果丹尼没领会错的话。又或许,简和她那不在人世的儿子来自佩米奇瓦塞特荒原——也许他们是从本州那个地方来的,在康威的那些工厂的西北方——而她那苦命的儿子是在别处淹死的。米兰北面有一片更广阔的莽原,云杉加工厂就在那儿;那儿有更多的伐木营,还有很多可能会让年轻伐木工溺毙的地方。(简告诉丹尼,“佩米奇瓦塞特”是“弯松小径” 的意思,那个敏感的孩子觉得那儿是个不错的溺水身亡之地。)
小丹尼只记得,那是一场混乱的圆木漂流期间发生的事故——从洗碗工望着厨师之子的温柔眼神判断,也许她儿子溺水身亡时也是十二岁上下。丹尼不知道是否如此,他也没问;他对印第安简的全部了解,仅限于他默默观察得来的印象,还有他无意中听到的只言片语。
“别听那些跟你无关的话,丹尼尔。”父亲曾告诫他。厨师的意思是,丹尼不应该偷听工人们吃饭时彼此之间夹七杂八、颠三倒四的对话。
多数晚上,用过晚饭之后,伐木工和锯木工会喝酒,不过从不像过去在移动工棚时那样明目张胆,如果次日早晨还有圆木漂流的活儿,他们往往也不会喝。在绞河镇少数当真有家室的人待在家里喝。临时工们——就是多数伐木工和所有四处打工的加拿大人——在自己的简易房里喝,这些简易房就搭建在绞河镇靠近河谷盆地的潮湿地带,设施颇为简陋。从这些住处走不多远,就到了凄凉的酒吧和名不副实的破败舞厅,并没有人当真在那儿跳舞,里面只有音乐和往往为数不多的女人。
有家有室的伐木工和锯木工更喜欢巴黎那边规模更小、但更“文明”(这一点不无争议)的村落。凯彻姆拒绝管那个伐木营叫“巴黎”,提到那个地方时,他宁愿用真正的地名——西达默尔——来称呼它。“哪个村,甚至哪个伐木营,都不应该照着制造公司的名儿起名字。”凯彻姆宣称。更让凯彻姆恼火的是,新罕布什尔州的伐木营竟会照着缅因州的公司取名字——倘若后者生产别的倒也罢了,偏偏还是生产平底雪橇的。
“天哪!”厨师喊道,“用不了多久,绞河边上的所有木材都会被拿去化浆造纸!平底雪橇有哪里比不上纸?”
“书本是用纸做的!”凯彻姆宣称,“在你儿子受教育这件事上,平底雪橇管什么用?”
绞河镇没有多少孩子,他们到巴黎去上学——丹尼·巴希亚盖洛普就是这样,在他多多少少上一点学的时候。为了让小丹尼受到更好的教育,厨师常把儿子留在家里,不让他去上学——好让他读一两本书,在巴黎(或者像凯彻姆所说的,西达默尔)的学校里,校方并不怎么提倡读书这种习惯。“伐木营的孩子应该学会读书?打消这个念头吧!”凯彻姆喊道。小时候他没有学会识字,他对此始终愤愤不平。
以前——现在也一样——在美加边境的另一边,硬木和软木的销量都不错。新罕布什尔州北部地区一直向本州和缅因州的造纸厂、佛蒙特州的一家家具厂供应大量木料。但像从前一样,那些伐木营都没留下什么残存的证据,能证明它们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