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1 圆木下面(5)

绞河镇的最后一夜 作者:(美)约翰·欧文


在绞河镇这样的村镇,唯有天气不会改变。从小达默尔湖底端的蓄水堤坝,到绞河下游的河谷盆地,或浓或淡的雾气总是笼罩在激流上方,直到正午方才消散——除了河水封冻的时节,一年四季都是这样。锯片那尖利的呜咽声从锯木厂传来,听在耳中,就像鸟的啼鸣一样亲切自然,可要想根据锯片声或鸟鸣来辨别季节,未免靠不住,其实,新罕布什尔州的这个地方向来就没有什么春季气候——只不过在四月初到五月中旬这段令人遗憾的时节,冰冻的泥地会缓缓融化,这点人们倒是一望即知。

但厨师留了下来,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绞河镇没有几个人知道。至于他当初为什么要来这儿,是什么时候打哪儿来的,知道的人就更少了。但人人都知道,他的跛脚必有来由。在锯木厂或伐木营这样的地方,像多米尼克·巴希亚盖洛普这样的跛脚并不罕见。不论圆木是大是小,一旦滚动起来,都能把人的脚踝碾断。哪怕厨师原地待着不动,人们也能看出,厨师跛脚上的那只靴子明显比好脚上的那只大两倍——不论他是坐是站,他那只大脚总是指着错误的方向。在绞河镇那些见多识广的人看来,这种伤势可能是历经多次伐木事故所致。

多米尼克以前一直在装十来岁的小年青儿,据他自己估计,他不像安杰尔·波普那么嫩,不过他也“够嫩的”,这是厨师告诉他儿子的原话。当年,放学后,他到柏林的一家大工厂打零工,在装货台上给车装货,那儿的一个工头跟多米尼克已经离世的父亲是朋友。多米尼克父亲的这位朋友二战前一直在那儿工作,但厨师记得,这位所谓的翁贝托叔叔是个酒鬼,经常说多米尼克母亲的坏话。(甚至在发生那次事故之后,多米尼克·巴希亚盖洛普那位逃之夭夭的父亲也从未与儿子联系过,翁贝托“叔叔”一次也没证明自己是这户人家的朋友。)

当时圆木平台上有一车待锯的硬木圆木——主要是枫木和桦木。小多米尼克正用尖头搬钩滚动着圆木,往厂房那边走,这时一堆圆木一齐滚落下来,他想要躲避,已经来不及了。1936年时,他才只有十二岁;那时他对操作尖头搬钩颇有几分自得。那时的多米尼克跟他儿子现在一般大;厨师从不让爱子丹尼尔上圆木平台,尽管这孩子已经可以把尖头搬钩使得得心应手。当时,多米尼克被圆木砸倒,手持的那搬钩带铰链的尖钩像没有倒刺的鱼钩一样,扎进了他的左侧大腿,他的左脚腕侧面受到挤压——在木料的重压下,踝骨粉碎性骨折。尖钩刺出的伤口倒不会让他失血而死,但那时总有人死于败血症。脚踝受的伤以后可能会长致命的坏疽——更大的可能性是,左脚乃至整条左腿都需要截肢。

1936年,库斯县还没有X光设备。柏林的院方不愿通过繁琐的步骤,将粉碎的踝骨重新接驳;遇到这样的情况,医院很少,或者干脆不建议病人动手术。这一事故属于“观察待定”范畴:要么血管被挤扁了,受伤部位不再有血液循环——这样的话医生只能为其截肢——要么粉碎、错位的踝骨碎片会乱七八糟地闭拢愈合,多米尼克·巴希亚盖洛普会变成瘸子,终其一生,他在走路时伤脚都会作痛。(后来发现,他属于这种情况。)

搬钩刺中的部位留下了伤疤,像一只特别的小动物留下的啮痕——这只动物只有一颗弯牙,嘴巴还没有大到能把十二岁少年的大腿整个包裹的地步。在多米尼克迈步之前,他的左脚会往左猛地一撇,脚趾头横着指向左侧。人们往往会先注意到他那畸形的脚踝和歪向一边的脚掌,然后才看到他一瘸一拐的步伐。

有一件事确定无疑:小多米尼克当不了伐木工了。干这种活儿得掌握好平衡才行。他正是在工厂里受的伤——更何况厂里的工头还是他那位跑路的父亲的醉鬼“朋友”。进工厂再也不是多米尼克·巴希亚盖洛普的出路了。

“嘿,巴希亚盖洛普!”翁贝托叔叔常跟他打招呼,“也许你是有个那不勒斯人的名字,可你到处闲晃,就像个西西里人。”

“我就是西西里人。”多米尼克毕恭毕敬地说。男孩心想,母亲为此自豪得不得了。

“是么,不过,你的姓是那不勒斯人的姓。”翁贝托告诉他。

“我猜,我是沿用了我爸的姓。”小多米尼克大胆地猜道。

“你爸可不姓巴希亚盖洛普,”翁贝托叔叔告诉他,“想知道你的姓是怎么来的,就去问农齐吧——你的姓是她取的。”

十二岁的多米尼克不喜欢翁贝托管自己的母亲叫“农齐”, 翁贝托显然不喜欢她,而这个名字是自家人用的昵称,是安农齐亚塔的简称——而翁贝托叫得毫无亲昵之意。(在一出戏或一部电影里,观众会轻而易举地辨别出,翁贝托是个次要角色;不过那种相信自己扮演的是重要角色的演员,才能把翁贝托这个角色演绎得最活灵活现。)

“我猜,其实你不是我的亲叔叔,对吗?”多米尼克问翁贝托。

“问你妈吧,”翁贝托说,“要是她想把你当西西里人养,就该让你跟她姓。”

他母亲的娘家姓是萨埃塔——她在念出“萨-埃-塔”这个西西里姓氏时满怀自豪,当她愿意谈起自己的身世时,多米尼克听她提到了一些萨埃塔家族的成员,她也为她提到的所有人感到自豪。

安农齐亚塔一点也不愿意说起多米尼克的身世。孩子一点一滴地收集着零散的情报和假情报,它们增加得太过缓慢、琐碎,就像小丹尼儿时玩的一种棋盘游戏中的零星证据、残缺线索,这种游戏受欢迎的程度与日俱增,当年厨师、凯彻姆都陪着孩子玩过这个游戏,有时候简也会加入进来。(杀人凶手是厨房里擎着烛台的“深黄”上校,还是舞厅里握着左轮手枪的“猩红”小姐?) 

小多米尼克所知道的一切,就是他父亲——一个那不勒斯人,把怀有身孕的萨埃塔撇在了波士顿;有传言说,他坐船回那不勒斯了。对于“他现在在哪儿?”这个问题(孩子问过母亲好多次),安农齐亚塔总是一耸肩,叹口气,要么仰望上苍,要么望着厨房炉灶的排烟孔方向,神秘兮兮地对儿子说:“拿坡里附近。”“在那不勒斯附近。”小多米尼克猜测。因为男孩曾听到母亲在睡梦中,喃喃念着位于那不勒斯附近的两个山城(和行省)的名字——贝内文托和阿韦利诺——多米尼克在一本地图集的帮助下,得出结论:他父亲逃到了意大利的那个地区。

至于翁贝托,他显然不是什么叔叔——用凯彻姆的话来说,他绝对是个“传说中的混账家伙”。

“翁贝托是个什么名字?”多米尼克问工头。

“是国王的名字!”翁贝托怒气冲冲地回答。

“我是说,这是个那不勒斯名字吗?”男孩问。

“你问我这个干吗?你这个假装十六岁的十二岁小子!”翁贝托嚷道。

“是你让我说我十六岁的。”多米尼克提醒工头。

“是啊,你这不是得到工作了么,巴希亚盖洛普。”翁贝托说。

后来圆木滚了过来,多米尼克变成了厨师。他母亲,一个在西西里出生的意大利裔美国人,因为令人着恼的未婚先孕,被家人从波士顿的北角流放到新罕布什尔州的柏林。她会做饭。她离开了波士顿这座城市,去了北方,而真纳罗·卡波迪卢波溜到大西洋大道和商业街附近的码头,撇下她和孩子,自己坐船“回了那不勒斯”(假如不是字面意义上的,也是象征意义上的)。

那个混账(他不是什么叔叔)翁贝托说得不错:多米尼克的父亲不姓巴希亚盖洛普。那个逃走的父亲姓卡波迪卢波——卡-波-迪-卢-波,安农齐亚塔告诉儿子,这个词的意思是“狼头”。当时这位未婚母亲还能怎么办?“你父亲应该姓博卡达罗普,因为他满嘴谎言!”她告诉多米尼克。这个姓的意思是“狼嘴”,孩子发现,这个名字很适合混账翁贝托,小多米尼克常这样想。“但你,安杰卢——你是我的狼之吻!”他妈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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