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2)

俗丽之夜 作者:(英)多萝西·L.塞耶斯


这时,哈丽雅特很郁闷地坐在那儿想,为什么只要一提到温西的名字,她就会把自己性格里最让人讨厌的部分都展露出来。他从来没伤害过她;他所做的只不过是把她从羞辱的死刑中救出来,并献给她忠贞的感情;并且对于这两点,他从都没有索要过回报,甚至都没有期盼过她的感激。而她所回应的只是一声气愤的怒吼。事实上,哈丽雅特想,我有一种自觉低他一等的复杂心理;不幸的是,我尽管知道,却无法摆脱。如果我和他相遇的时候是站在平等的位置上,那么我肯定会很喜欢他……督学轻敲着桌子。礼堂里安静下来。演讲者站起来了,要给大学献上祝酒词。

她庄严地说着,把学院历史的书卷缓缓展开,为博爱和人性而祈祷,指出和平的学术界因动荡而成了恐慌的世界。“牛津被称做是必败者的家:哪怕在世界上任何其他地方,对学术的热爱都已经遗失的话,就让我们至少可以在这里还能看见,对学术的热爱在这里会找到它永恒的家。”太精彩了,哈丽雅特想,但这不是战争。然后,她的思绪在演讲者的句子里飘进飘出,她觉得这简直堪比圣战;就算是这群喋喋不休、显得有些荒唐的女人,她们也熔化成一个整体,和在座的彼此,和所有的把正直诚实的精神看得比物质更重要的男男女女——在人类灵魂的中心抵御外敌的人,在共同的敌人面前,他们个人的相异之处都被忘却。不管一个人的感情生活会受到什么样的束缚,对自己的理想和责任忠贞,才是得到精神平静的途径。作为一个自由的人,在这么伟大的一个城市里,享受着平等的权利,又怎么可能感觉到束缚呢?一位出色的教授站起来回应督学的演讲,她的演说方式不同,却展示了同样的精神。那些话一经说出,就在每个演讲者的嘴唇上和每个倾听者的耳朵边震动。督学对学年的回顾并不是最重要的:会议、学位、研究——这些都是原则内部的细节,没有它们,一个集体就无法运作。在这样一个学宴之夜的魔力下,人们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一座善美城市里的市民。那可能是座古老的城市,城市里到处都是不便利的建筑和狭窄的街道,路人为了抢道而荒唐地争吵;但它的根基却坐落在圣山上,它的塔尖接触着天堂。

哈丽雅特带着那种被鼓动起来的激昂情绪,离开了礼堂,院长托人邀请她去喝杯咖啡。

遵照医嘱,玛丽·斯托克斯需要躺在床上休息,所以不能去。于是,哈丽雅特欣然接受了邀请。她去了新四方院,敲了马丁小姐的门。进去后她发现已经有一些人聚在院长的起居室里了,有贝蒂·阿姆斯特朗、菲比·图克尔、德·范恩小姐、财务主任斯蒂文小姐、一位名叫巴顿的学者,还有几位比她高几年级的往届学生。院长正在给大家倒咖啡,兴高采烈地招呼她。

“进来吧!这咖啡可真不怎么样。斯蒂文,我们对此就没什么办法吗?”

“有啊,如果你能启动一个咖啡资金,”财务主任说,“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要为两百个人准备真正的上等咖啡,这项开支会有多大。”

“我知道,”院长说,“我们会穷得卑躬屈膝。我想我最好跟弗莱基特小姐提一下这事。你记得弗莱基特小姐吧,那个古怪的有钱人。她跟你是一个年级的,弗特斯克小姐。她来找我,总想给学院送一缸热带鱼做礼物。还说,她觉得这会给科学讲堂带来生机。”

“如果这能给某个讲堂带来生机的话,”弗特斯克小姐说,“也许会是件好事。记得在我们那个时候,希尔亚德小姐的宪法发展讲座很无聊。”

“哦,我的天!宪法发展!我的天,是的——现在还有这门课呢。每年开始的时候她都有三十个左右的学生,最后只剩下两三个认真的黑人,一本正经地把每一句话都记在笔记本上。讲座跟以前完全一样,我觉得连鱼都帮不了他们。我说:‘你真是好心,弗莱基特小姐,但我觉得它们在这里不会生活得好。我们得把它们放在特殊的制热系统里,是不是?对于园丁们来说,这也是额外的工作。’她看起来非常失望,可怜的人;所以我说,她最好去和财务主任商议一下。”

“好的,”斯蒂文小姐说,“我会去和弗莱基特商量的,建议她来捐赠咖啡资金。”

“这比热带鱼要有帮助得多,”院长赞同地说,“恐怕我们真的培养了不少怪人。我觉得弗莱基特小姐对肝吸虫的生活周期很有研究。有人想要利口甜酒加咖啡吗?来吧,范内小姐。酒精会让你舌头变松,我们很想听听你最近的侦探故事呢。”

哈丽雅特简单地介绍了一下她正在写的小说的情节。

“请原谅我说话这么直接,范内小姐,”巴顿小姐说,很诚挚地凑上前来,“但在你经历了那么可怕的事之后,会不会在意把那种书继续写下去?”

院长被这个唐突的问题惊得愣住了。

“这个,”哈丽雅特说,“有一点要注意,在变得有钱之前,作家们不能挑挑拣拣。如果你因为某一类的书出名了,然后又换着写其他类型的书,销售量就会下跌,这就是残酷的现实。”她停顿了一下,“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任何一个有正常感觉的人,都会宁愿擦地板来谋生。我擦地板擦得很糟糕,但我写侦探小说写得还不错。我不理解为什么我的正常感觉应该阻止我去做正常的工作。”

“说得很对。”德·范恩小姐说。

“但毫无疑问的,”巴顿小姐坚持说,“你肯定会觉得,犯罪以及无辜的嫌疑,这些事应该受到严肃对待,而不应该被人当做智力游戏。”

“我在真实生活里的确很严肃地对待它们。每个人都需要。但你会认为,如果某个人在感情方面有过很糟糕的经历,他就因此永远不应该写胡编乱造的客厅喜剧了吗?”

“但这难道是一回事吗?”巴顿小姐说,皱着眉头,“对于爱情来说,有较轻松的一面;而对谋杀案来说,却没有。”

“在大众的眼里,也许没有轻松的一面;但在侦探过程中,的确有纯粹的智力成分。”

“你曾在真实生活里侦查过一个案子,是吧?你当时是什么感觉?”

“非常有趣。”

“对你而言,你喜欢把一个男人送上刑事法庭的被告席,还有绞刑架吗?”

“巴顿小姐,我想,问范内小姐这个不太合适,”院长说,她有些歉意地冲着哈丽雅特加了一句,“她对从社会学角度分析犯罪很有兴趣,而且非常渴望刑事处罚的方式能有所改变。”

“是的,”巴顿小姐说,“在我看来,大家对这整件事的态度是粗野和残酷的。我走访监狱的时候遇到了很多杀人犯,他们中大多数人都没有伤害性,贫穷、笨拙,都是心理上的问题害了他们。”

“如果你能遇到受害人的话,”哈丽雅特说,“可能又是另外一种感觉。受害人往往比杀人犯更加笨拙,更加没有伤害性。但他们不会公开露面。甚至连法官也不需要去看尸体,除非他们愿意。但我在威尔福康姆的案子里见过尸体——是我找到的,那比你能想象到的最可怕的东西都还要可怕。”

“这我完全相信,”院长说,“报纸上的描述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而且,”哈丽雅特继续对巴顿小姐说,“你没有看到杀人犯正在杀人的样子。你看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已经被抓到、关起来了,看上去可怜巴巴的。威尔福康姆的那个杀人犯就是个狡诈、贪婪的冷血动物,如果不把他抓起来的话,他肯定还会继续干下去。”

“这点没有必要争辩,一定要阻止他们,”菲比说,“不管法律会如何处置他们。”

“是这样的,”斯蒂文小姐说,“但为了玩智力游戏而去抓凶手,是不是也有一点冷血?这对警察来说没什么——这是他们的责任。”

“在法律上,”哈丽雅特说,“这是每个公民的义务——尽管大部分人并不知道。”

“这个温西,”巴顿小姐说,“他似乎把抓凶手当成爱好了——他把这件事看做是责任还是智力游戏呢?”

“我不清楚,”哈丽雅特说,“但是,你要知道,他的这个爱好帮了我大忙。在我的案子里,警察搞错了——我不责怪他们,但他们的确错了——所以我很庆幸案子没有了结在他们手上。”

“你这番话真是完美又高尚的说辞,”院长说,“如果任何人指控我干了我根本没干的事,我肯定会骂骂咧咧到嘴巴起泡。”

“但我的工作就是权衡证据,”哈丽雅特说,“我会本能地看到警察的逻辑。你要知道,这只是a+b的事。只是那案子里碰巧有一个未知因素。”

“就像物理学里出现的新概念,”院长说,“普朗克常数①,他们是这样叫的吧?”

“是的,”德·范恩小姐说,“不管产生什么结果,不管人们怎么看待它,最重要的是抓住事实。”

“是这样,”哈丽雅特说,“就是这点。事实是,我没有干那件谋杀案,所以我感觉无所谓。如果我真的干了,我可能会觉得我那么做是正当的,并为警察那样对待我而愤怒。就算这样,我还是觉得对一个人施以痛苦的极刑,是不可原谅的。我卷进去的那个麻烦,完全是个偶然,就像从屋顶上掉下来一样。”

“我真应该向你道歉,是我引出这个话题的,”巴顿小姐说,“没想到你能如此坦白地讨论。”

“我现在不介意了。如果是事情刚发生的时候,就会是不同的心境。但威尔福康姆那件糟糕的案子给这件事带来了新发现——让它又出现了新的一面。”

“告诉我,”院长说,“温西勋爵——他是什么样的?”

“你是说,看上去?还是说一起工作的时候?”

“呵,大家多多少少都知道一点他的长相——英俊并且很伦敦化。我是说,一起交谈的时候。”

“很迷人。如果他开口,会说很多关于自己的事。”

“当你觉得沮丧的时候,他会给你带来一点快乐和光明?”

“我在一次狗展上遇到过他,”阿姆斯特朗小姐突然插进来,“他的表情可真像是镇上的那些蠢人。”

“他要么是无聊到了极点,要么就是在侦查什么案子,”哈丽雅特笑了,“我知道他那种肤浅的表情,这大部分都是他的伪装——但也不能肯定。”

①普朗克常数(Planck's constant)是一个物理常数,用来描述量子的大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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