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四运动的反思者
五四运动是中国近代史上开辟新时代的一件大事,不同的党派和学派或许对五四运动会有非常不同的诠释,但无不肯定其对中国近代史的巨大影响。对五四运动的评价俨然成了检验他们政治立场和政治觉悟的试金石。1920年5月4日,梁启超于五四运动一周年之际,在《晨报》上发表《“五四纪念日”感言》一文,对五四运动的历史意义给予高度评价,称之为“国史上最有价值之一纪念日”,其价值主要表现在五四运动乃“国人自觉自动之一表征”。晚年梁启超对政治运动已起厌倦之心,对自己的政治生涯常有忏悔,转而尽力于思想文化的创造,为中国社会的现代化奠定思想文化的基石。但他并不认为政治运动一无价值,他相信,政治运动与文化运动能收相辅相成之效。在梁启超看来,虽然五四运动乃一局部的政治运动,其成功远不及运动者之所预期,然毕竟不损其价值,因为“此次政治运动,实以文化运动为其原动力,故机缘发于此,而效果乃现于彼,此实因果律必至之符。一年来文化运动磅礴于国中,十九皆‘五四’之赐也。”当然,梁启超也不是对五四运动给予无条件的赞美,在他看来,五四运动并非没有缺点,而是隐含着某种危机,必须加以必要的引导,才能步入正轨并发生更为积极的影响。他认为,政治运动乃一时的,只有文化事业才是永久的事业,若不能从文化方面树一健全的基础,社会就不能洗心革面,无根蒂的政治运动也决然无效。所以,梁启超主张“今后若愿保持增长‘五四’之价值,宜以文化运动为主而以政治运动为辅”,“今日之青年,宜萃全力以从事于文化运动,则将来之有效的政治运动,自孕育于其中。青年诚能于此点得大彻大悟,则‘五四纪念’庶为不虚矣。”[85]
五四运动两个最响亮的口号是科学与民主,赞成还是反对这两个价值取向,是衡量一个人对待五四运动态度的一个重要标尺。梁启超晚年致力于提倡国民运动,认为全民参加的国民运动是民主政治的最好实践,也是建设民主政治的重要一步。他从国民运动的意义上对五四运动作出了辩证的评价,指出国民运动有内政的,也有外交的。“‘五四运动’是国民史上值得特书大书的一件事。因为他那热烈性和普遍性。的确是国民运动的标本。这回运动,从表面看来,性质完全是属于外交的。”一般说来,外交的国民运动,其价值不如内政的国民运动大,但即使如此,五四运动还是有效果的,例:叫欧美一般人知道“日本人欺负中国”;让日本人晓得中国民气和世界舆论的可怕等,当然,梁启超认为五四运动最重要的效果是“因为这种运动,引起多数青年的自觉心,因此全国思想界忽呈活气。”他认为五四运动表示中国人有从事国民运动的可能性,希望将来因此引起别种国民运动。[86]
对五四运动之提倡科学,梁启超也表示有条件的支持,但他担心科学在一切领域里当权,会导致哲学、道德的让位。梁启超曾在《欧游心影录》一书中,对欧洲流行的科学一元价值观进行了严厉的批评,指责西洋“哲学家简直是投降到科学家的旗下了”,西洋人托庇科学宇下建立一种纯物质的、纯机械的人生观,把一切内部生活、外部生活,都归到物质运动的“必然法则”之下,从而否认了人类的自由意志,否认了道德。“欧洲人做了一场科学万能的大梦,到如今却叫起科学破产来。这便是最近思潮变迁一个大关键了。”[87]梁启超此论一出,产生了极大的影响,也不可避免地遭到了一些误解,被视为科学的反对者。其实,如果把梁启超菲薄科学的言论提升到哲学价值的层次来考察,他显然不是简单的反科学,相反,他为科学在中国取得的进步而感到由衷的高兴,并加以赞美。他反对的只是把自然科学所发现的抽象规律、普遍原则无限制地用于指导人文科学的研究,用来解释人生,即所谓的“唯科学主义”,而这正是当时国内新文化运动中的左右两翼所热心以求的。在梁看来,科学实证派和唯物史观派,用科学法则和物质的原因去解释人生观,将不同的内部生活纳入同一个理性模式或“必然法则”之下,使人生被动而非自动,“果真这样,人生还有一毫意味,人类还有一毫价值吗?”[88]可见,梁启超是有感于人类价值的失落,起而诋毁“科学万能”思想的。他以中国的人文传统对抗西方的科学传统,试图通过对人文精神的追念和关怀,润泽人们枯寂的心灵,丰富其生活的内涵和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