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文学的正统上,小说与戏曲都不能登大雅之堂,朱执信站在胡适一边,为白话小说的地位鸣不平,他不仅赞成白话文、白话诗,而且赞成白话小说。他在《建设》杂志创刊号上发表过一篇《超儿》的白话短篇小说,用简洁对话方式,生动地说明了“欲支配人者,人恒支配之”的哲理。值得注意的是,这篇小说是《建设》杂志唯一的一篇白话小说,也是朱执信唯一的一篇小说,朱执信本人更是“建设社”社员在新文化运动时期发表白话小说的唯一一人。以一位古典文学修养深厚的革命理论家,在新文化运动期间参与文学革命,倡论白话文,发表语体诗、白话小说,其勇于迎接时代潮流,独辟蹊径,自成一格,可谓难能可贵。
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基本价值祈向是反封建传统,提倡现代人格,妇女问题自然是新文化运动的应有之义。中国自古即有“女子无才便是德”、“男尊女卑”、“三纲五常”及“三从四德”等道德观念,这一切把中国妇女拘束得变成了男人的附属品,没有自己的独立人格和社会地位。1919年,北京女高师一女学生名叫李超,因被过继的哥哥侵占先人的遗产不能续学而病死,这一事件引起热心于女权运动的新文化界的强烈关注。进步人士专门为李超女士召开了一次追悼大会,蔡元培、陈独秀、胡适、李大钊等亲赴追悼会并发表演说,控诉封建制度,为女子享有与男子同等的财产继承权和受教育权而呼喊,胡适还破天荒地为这位素不相识的可怜女学生作了一篇长传,宣言女子可以为后,也应当承袭财产。朱执信等革命党人,是女权运动的热心倡导者,自然对妇女地位的提高寄予莫大的关切。他发表《女学生应该承袭的财产》一文,以呼应胡适《李超传》中的见解。他在文章中指出,仅仅主张女子可以为后,女子应当可以承袭财产,尚不算把准脉心,问题的根核在于私有财产制和封建家族制度,根本上国民不论男女,不管贫富都应该受到免费教育,使千金小姐与贫穷女工一样的受到国家的照顾。[38]不仅如此,朱执信还把女子解放与男子解放联系在一起,认为这是社会解放过程中一体之两面,光表面上的夫权、同居权、抚养权等解决是不够的,“一定要把平日的生活和婚姻制度相连的━━性欲、孕育、家事━━诸男女分功[工]问题,一一能下解决,始能算解放”,女子解放与男子解放是同一件事情。[39]
(三)反对“以暴易暴”式的偶像破坏论
五四新文化运动从本质上看是一场思想启蒙运动,化神奇为腐朽、由神圣走向世俗化是其内在理路。世俗化作为现代社会的基本特征之一,是由科学发展的结果,它主张破除诡秘,扫除盲目的权威与偶像崇拜,而走向实证与理性。科学与民主是新文化运动的两大旗帜,持科学的态度,就很自然的会导向权威与偶像的打破论。所不同的是,五四时期激进的知识分子在打倒历史地形成的权威与偶像时,不自觉地用自己的手塑造了新的权威与偶像,他们“科学”与“民主”的口号喊得震天响,但喊口号者的一些做法却是非科学、非民主的。如陈独秀确信文学革命的方向是正确的,容不下任何批评、反对白话文学的主张,说什么“必不容反对者有讨论之余地,必以吾辈所主张者为绝对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40]又如,陈独秀、胡适等新思潮的领袖们在反封建的同时,以“偶像破坏者”的姿态,向传统、神圣、权威发出了挑战,在高扬科学价值,反对玄学和封建迷信的同时,对科学的认识功能和社会功能竭尽美化之能事,主张科学的方法是万能的,让科学在一切领域里当权,从而导致科学万能论,最终走向了科学的反面。我们绝不怀疑五四新一代知识分子追求科学、崇尚科学的诚心,在意识层面上,他们是科学理性的坚定捍卫者,这是确实的,但在行为层面上,他们大多是浪漫主义者,与真正的科学精神相去甚远。对于五四知识分子诸如此类的“两歧性”,海外学者余英时有过精彩的揭示。他指出:“就思想而言,五四实在是个矛盾的时代:表面上它是一个强调科学,推崇理性的时代,而实际上它却是一个热血沸腾、情绪激荡的时代,表面上五四是以西方启蒙运动主知主义为楷模,而骨子里它却带有强烈的浪漫主义色彩。一方面五四知识分子诅咒宗教,反对偶像;另一方面,他们却极需偶像和信念来满足他们内心的饥渴。”[41]从这段二律背反式的评论中,我们尤其能体会到朱执信见解的可贵。他没有因强调科学理性而导向科学崇拜,没有因批判传统而滑入浪漫主义或全盘西化,其反对“以暴易暴”式的偶像破坏论,恰似对五四知识分子“两歧性”的救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