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注重实用的急切心理。蒋梦麟从乃师杜威处领教了“一件事若过于注重实用,就反为不切实用”的道理,继承前任校长蔡元培“为学问而学问”的原则,相信只有远离实用,才有真正的实用,只有远离炮弹,才能真正接近炮弹。还在留学美国时期,蒋梦麟就已阅读了大量的希腊哲学家的著作,对西方科学的进步和物质文明发达的根由,有了深切的认识。在他的思想认识中,柏拉图热衷于研究几何学,并不是为了几何学的实际用途,而是想发展思想的抽象力,并训练心智使之能正确而活泼地思考。柏拉图把思想的抽象力和正确的思考能力应用在伦理与政治上,结果奠定了西方社会哲学的基础;亚里士多德把它们应用在研究具体事物的真实性上,结果奠定了物质科学的基础。因此,归国后他在不同场合的讲演中,屡次提到苏格拉底、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等的名字,但在救亡图存成为压倒一切主题的非常时期,在久受“经世致用”传统醺染的知识分子心目中,这种直追源头的探本之举是缓不济急的,因而难以进人脑、入人心。经此失败的教训,蒋梦麟采用先后倒置的办法,改变策略转而鼓吹自然科学的研究,不再坚持让大家先去看看源头,反而引大家先去看看水流。人们“看到水流以后,自然而然会探本穷源。”[65]
第三,政治关切不能以牺牲学问事业为代价。新文化运动初期,胡适、陈独秀等人均有不谈政治的初衷,希冀从思想学术层面为中国社会和中国政治的革新建立基础。五四运动以后,青年学生为胜利所陶醉,罢课学潮一发不可收拾,在形成好的风气的同时,也助长了恶习,事势的发展大出新文化倡导者的意料之外。为此,身为代理校长的蒋梦麟与胡适联名发表《我们对于学生的希望》,认为在变态的社会国家里,政府太卑劣腐败了,国民又没有正式的纠正机关,青年学生出来干预政治乃必然之势,事实证明也发生了好的效果。但学生放弃学业干预政治是“很不经济的不幸事”,小则学问、精神受到损失,大则国家前途失去了思想学术的基础。因此,他们希望学生改变运动的方向。[66]
1919年7月23日,北京大学学生全体集会欢迎蒋代表蔡元培到校主持校务。蒋发表即席演讲,援引德国民族复兴的例子,引导学生走学术救国的道路:
……诸君当以学问为莫大的任务。西洋文化先进国家到今日之地位,系累世文化积聚而成,非旦夕可几。千百年来,经多少学问家累世不断地劳苦工作而始成今日之文化。故救国之要道,在从事增进文化之基础工作,而以自己的学问功夫为立脚点。此岂摇旗呐喊之运动所可及?[67]
这篇演说被罗家伦认为是蒋梦麟生平最重要的一篇演说。[68]
中国知识分子素有“议而不治”的传统,一旦转为“不议而治”,那就成了实践家、政治家,而不再是典型的知识分子。知识分子的主要职责在于从事思想文化的创造和普遍原则的确立,与实际政治事务则保持若即若离的关系,即在理想与现实之间保持必要的张力。1923年11月,蒋梦麟在北京《晨报》发表《知识阶级的责任问题》一文,系统地阐述了他对教育与政治之间关系的看法。在五四知识界看来,政治问题当在政治之外解决,否则只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办法,终竟是无济于事的。因为政治腐败的根源在于社会不良,而社会不良的根源又在科学、学术、思想的不发达。因此,要改良社会,先要提倡科学、学术、思想。“这不但是他界看了有些迂远,知识界自身有时也觉得有讨论的必要。因为政治不良,于改良社会,发展学术、科学、思想等等,有许多的阻力;有时简直是行不通。知识界这几年来,自己所受的苦痛,所得的经验,足以证明这话是不错的。”可见,研究实际政治的责任,知识界是不能逃避的。正是基于这种认识,蒋梦麟早在1920年就与胡适、陶孟和、李大钊、高一涵等人联名发表《争自由的宣言》,对北京政府的思想专制进行了有力的抗争。但“知识界要讨论或参与实际政治,决不可忘了自身的本职;发展学术、科学、思想等等。于本身上站不住脚,哪里配谈改良政治。也不可利用自身的本职,做避世的桃源,或忘了那学术、科学、思想等等和世务不可隔离的。”这决不是蒋梦麟一个人的困惑,无宁说是一个时代的困惑,陈独秀、胡适、梁启超等在思想界叱咤风云的浪潮人物,无不游离于学术与政治之间,陷于左右为难的尴尬境地,五四新文化运动未能取得理想的成绩,实有以致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