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写了这些之后,他凑了一百六十块钱,就在那个春天里搭上一列火车去了北京,把他的文章送给中共中央办公厅,又送了两份给《人民日报》和《红旗》杂志。这是党报和党刊,其中任何一家都可以直接上达毛泽东的视听。他以为这样就可以引起政治局的注意,可是居然没有人来理睬他。
被轻蔑激怒了的小人物回到家里再接再厉。过了两个月,6月30日,他又写出一篇,叫做《怎么办?》,说是为了补充他的那篇《半社会主义论》。他的新作是一篇讨伐人民公社的檄文。他笔锋犀利地直指农村里的悲惨局面,仰天长问:“错在哪里?”人们都说是天灾造成的,可是“天灾是次要的,‘五风’仅仅是表面现象,实质是‘左’的错误……异想天开、创造狂、虚假浮夸,都得到鼓励,在高速度的口号下,残酷地剥夺农民。大跃进变成大倒退,多快好省变成少慢差费。更不幸的是不承认这些事实。”他那时还没有自我保护的意识,不知道这将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但是他却懂得自己人微言轻,所以再一次把这些文章投递北京的时候,他自称自己乃是冯雪峰的族侄。果然如他所愿,北京的回信来了,可不是写给他的,是写给当地党的机关,要他们追查信作者的后台是不是冯雪峰。
然而《人民日报》那时接到的信可不仅仅是冯志来一个人写的。另外一个人,陈新宇,写得甚至更多。此人原在城里务商,因为向往人民公社的美好蓝图,高喊着“我爱农村”,就参加了建立人民公社的队伍。结果他看到农民对于公社根本没有兴趣,却对包产到户一往情深,就一气写了八封信,全部寄到《人民日报》。他告诉报纸编辑,他“原来是去纠正包产到户的,可是反而被群众和事实说服了,现在坚决主张包产到户”。这一回编辑居然大动侧隐之心,将他八封信中的六封刊登在一个叫做《读者来信》的不公开的刊物上,并且加了一个标题:《重谈包产到户》。陈新宇说他“确信包产到户是终将出现的必然的现象,有非常坚定的胜利信心,决不放弃自己的主张。”像冯志来一样,他闭门拒友,坚持独身,打算一人做事一人当。
那时候;乡下认为包产到户是个好东西的人多得出奇,可是能够把它讲得这样头头是道并且公诸于众的,只有这三个人。显而易见,包产到户现在已经不仅仅是行动,而且让这三个人找到了不少理论根据。这使得农民对人民公社发起的挑战更加有力。几十年后,人们终于发现这几个小人物的见识远远高于那些大人物。这三个人都出自浙江,又都不谋而合地采取了犯颜直谏的行动。事情由此闹到中南海里,毛泽东指着浙江省省委书记说,“浙江出了两个半单干理论家”,口气之严厉,令人心惊肉跳。不过,真正的狂风暴雨还没有到来。7月中旬,陈新宇还接到了报社寄来的稿费,共计二十五元五角。这迹象多少让人觉得轻松。他将稿费买来一大堆桃子分给同事,一时间他的周围竟有了笑声。但就在这时,风云突变。
冲突的导火索是由一个出乎意料的人点燃的。此人就是毛泽东的秘书田家英。他本来深悉毛泽东的心理,亦持有同样的反对包产到户的倾向。毛泽东委托田家英到他的故乡湖南去作一番调查,这是1962年早春时节,乡下适为包产到户的高潮,毛泽东也许是希望他能提出一些有利于人民公社的证据。不料田家英这一去就完全站到了包产到户的一边,农民对于包产到户的热烈情绪令他感慨不已。但是这一次与以往不同的是,他并没有单独向毛泽东报告,而是依次向政治局中最主要的成员游说他的想法。
毛泽东不打算过早地干预这件事情,他只含糊地表示,包产到户只不过反映了落后群众的要求,共产党也不能完全听群众的。然后就稳坐如山,静观事变。他的同事们却按捺不住了。陈云称赞田家英的看法,并且决定向毛泽东当面进言。他向毛泽东建议,“发挥个体生产的积极性,克服农村困难”。邓子恢在一封信中主张,给农民多一些“小自由,小私有”。他把这封信以及农村工作部的调查报告直接交给毛泽东,然后就在京城里到处做报告,说“农村生产责任制不和产量结合是很难办到的。有的地方包产到户,搞得很好,全家起早摸黑都下地了”;还说“不能把包产到户说成是单干。”但是他用不了多久就什么也说不了了,因为他被解除了农村工作部部长之职,罪名是专“刮单干风”的“资产阶级农业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