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中央的部署已经下达,“三年决战”也已经拉开序幕,可是,万里却说:“我们把农民忘了。”在他所领导的安徽省,情形也挺奇怪。农业机械化的诱人蓝图没有什么反响,几乎所有的农民都在议论由省委发下来的一个文件。这文件的条款共有六项,所以人们后来都把它叫作“六条”。内容在今天已经不足为奇,可是在当日,几乎全都牵涉着最有争议的问题。包括人民公社的经营管理要规范起来;尊重生产队的自主权;减轻社员负担;粮食分配要兼顾个人的利益;允许和鼓励社员经营正当的家庭副业,已经收回的“自留地”如数归还社员。令人惊讶的是,“六条”之中,居然将“农业机械化”弃之不顾,更不要说鼓动农民去展开什么“三年决战”。
“六条”颁发于1977年11月15日,先于党中央确认的农业机械化方针仅仅四十九天。依照由上而下层层转达的行政传统,以及农村交通邮路之传递速度,当电台播音员不停地播出“机械化大决战”的号召时,“六条”也正好来到农民手中。他们当然可以发现,“六条”果真施行起来,即可从自己的劳动中获取更多的利益。所以,农民奔走相告,称之为真正的“爱民政策”,又说“共产党又关心老百姓了”。其兴高采烈的情状,和他们对于机械化的淡漠恰成鲜明对照。
看来,万里对于农民的同情,正在他所管辖的地区里发生作用。他在1977年8月由北京南下安徽就任省委第一书记,所遇第一件麻烦,就是农村的贫困。每当驱车经过乡下的道路,他就会看到大面积的土地被弃耕抛荒。手下执掌农业的官员会告诉他,不能下种的原因乃是天气的干旱。所以,除了具有呼风唤雨的本领之外,别无良策。但是万里在到乡下走了几次之后,他的基本常识和敏锐的洞察力令他得出结论,农民的弃耕,更是由于失去了对土地的热情。这使他强烈地感觉到近在身边的危机。以往的农业政策不仅不能摆脱危机,而且可能正是造成这些危机的原因。要是再不改弦更张,农民就会由消极怠工转而为大规模的抗议。于是,他召开紧急会议,把他的一群下属唤来商讨对策。结果意外地发现了在他辖区里面,有一个地方党的组织,颁布了一系列的应急之策,旨在给予农民一个休养生息的机会,以激励他们生产的热情,而且事实上真的发生了效果。苦无良策的万里这时候调集手下数百工作人员,分赴乡村去寻找农民的真正心愿。然后以那些应急之策为基本的蓝图,制订他的“六条”,颁发于全省实行。
我们国家的农民,应当说是举世最易安抚的一群。这时,在安徽千万农民的嘴上,新来的省委书记已经成了一个真正的“圣明天子”。假如他们能够知道一件正在秘密酝酿着的事情,要不像迎接天子那样冲着万里三呼“万岁”,才叫怪事。就在那次紧急会议上,万里表明他要奉行务实的宗旨,而不会顾及意识形态的训示。他说:“与其眼看着大片土地抛荒,倒不如把土地借给农民”。也就是说,农民可以在实际上占有土地,而人民公社对于土地的权力将只是一种名义。这几乎等于再一次分田分地。果能如此,农民焉能不欣喜若狂?不过,此事有违人民公社“一大二公”的宗旨,关系至大,实在没有可能写进省委的正式文件,“借地”也只是在秘而不宣的情况下悄然进行。
到了1978年2月3日,《人民日报》终于发现安徽出现的变故。它发表的一篇文章,题为《一份省委文件的诞生》,旨在以此推动全国奉行与民休息的方针。不过,报社的编辑仍然试图在两种完全不同的方针中做个和事佬,因而在按语里说,祸国殃民的“四人帮”恣意破坏党在农村的各项政策,带来了极大危害。这样,万里的“六条”,看上去就成了恢复人民公社传统的办法,而不是纠正人民公社的错误。最妙不过的是,这一天的报纸在第四版上刊登了邓小平出访缅甸的十三幅照片,占满了整整一个版面。邓小平和万里在同一张报纸上相遇,当然只是偶然,但安徽的故事却显然引起了邓小平的兴趣,这时候他从缅甸归来又将赴尼泊尔访问。转道途中,于四川小憩。赵紫阳恰在不久以前就任四川省革命委员会的主任,邓小平经过此地,当然要由赵去迎送。根据当日记载,虽值隆冬,成都却是阳光灿烂,竹林青翠,腊梅盛开。不过,那时候没有公开出来的一件事是,邓小平在这一天与赵紫阳谈到安徽的事情,邓还特别提到了万里“借地”给农民。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说明,万里采取的这些行动,是与他人先谋而后定。但是,我们可以肯定的是,他的行动几乎立即就得到邓小平的赞许,也在赵紫阳那里获得心领神会的呼应。一年后,四川省把农民的自留地扩大到总耕地数量的15%,在全国引起一个大震动,若论缘由,似乎出自万里的安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