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大局来说,这一年中国人的思绪,大都不在人民公社上。毛泽东在自己的身后留下一个贫穷的乡村,人们却很难一下子明白,贫穷乃由制度所铸。不过,在另外一方面,情况就大不一样。几十年意识形态的纠缠,造就了太多的含冤忍辱之人,这些人大都活在世上。他们包括,五十年代后期的右派;六十年代所谓“四不清”的人和被判为“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人;七十年代的“右倾翻案”分子。这些人连同他们受到株连的亲人朋友同事上级部下,人数可达一亿人。
那时候,喊冤的人群到处都是。中国人的心理还不是九十年代初期的这个样子,说到“解放思想”,就是“下海”做买卖,就是到处牵线搭桥找项目,就是开辟第二、第三、第四职业,就是和发达国家比阔气。那时候的人们,政治生命甚至比生理的生命还要重要,说到解放思想,还是想着意识形态方面的再生,想要“平反”,想要“恢复名誉”,只要组织上说一声“你受委屈了”,他就会感动得泪眼相向,觉得十几年的冤辱苦难终于有了补偿。
在这种局面下,乡下人要求在经济方面享有权力的呼声,还没有成为势如破竹的潮流。只有在最穷的地方,这问题才富有爆炸性。那里的老百姓强烈地感到饥寒交迫,连物质生存尚不能维持,精神的荣辱自然无暇顾及。这些人的人数在当时至少有两亿。他们对于“权力”的要求,在城里人听来,如同来自遥远的天边的声音。有安徽省东部,那里曾是出名的“乞丐之乡”,后来被史家称为农村改革的发源地;有内蒙古南部河套地区,这是中国北部一个连接农业区和牧业区的地方,农耕民族与北方游牧部落征战的历史,在这里至少持续了二十个世纪;有广东省潮汕地区,在本世纪的上半叶,由于贫穷从这里出走的农民遍及全世界,今天已经成了世界各国数千万华侨当中一支强悍的力量;有浙江南部的温州,这里的农民有着桀骛不驯、独闯天下的传统,1977年冬季,有一百多名城里的干部进驻此地,要把社员集合在人民公社里面劳动却没有成功;有青海省,这是中国西部一块最落后的地方,高原苦寒,藏汉杂居;有河北省的沧州,其荒凉肃杀自古闻名,因为这里在古时曾经是罪犯流放之地,明末小说《水浒传》中最有名的一个人物林冲,就是在负罪之后被官府发配此地,落草为寇;有贵州省,这是西南地区一个边远省份,比林冲去的那个流放之地还要远上十倍,由此地乡村赴京城,汽车与火车的交替运行至少要一个星期;有陕西省的商洛山区,十七世纪的农民领袖李自成,就是从这里起兵打进京城,令明末皇帝崇祯上吊自尽;有陕西省北部的榆林地区,这里是黄河中游水土流失最严重的一块土地,很多地方已经支离破碎,寸草不生;有山西省的吕梁山区,这里在四十年代曾经是共产党游击队的隐藏之地,其偏僻的程度,令国民党几十万军队无法到达,而游击队中的一员,就是今天领导着中国的华国锋……
穷乡僻壤里的人们这时候忽然明白,何以古人会有“天高皇帝远”的睿智。他们背离人民公社宗旨的行动,在1978年的时候,就是借助于交通不便与消息的闭塞,才没有引起太多的注意。政府的官员们都在忙着为自己洗清冤屈,根本顾不上农民在干什么?这为农民提供了天赐良机,此时干起来,只要小心地不要与“臭名昭著”的“包产到户”搭上边儿,也就行了。四川省一个老农告诉他的县委书记常光南说,他的生产队已经拆散为几个小组,定产定酬,多产多得,少产少得。他之所谓“定”其实就是“包”。他巧妙地避开一个”包”字,就是为了不致引起书记的震动。常光南一眼洞穿老人的计谋,不过却抱着同样的心境:“只要有饭吃,管他是‘定’还是‘包’呢?”他说(《四川日报》1980年7月18日。)。安徽省凤阳县一个公社的书记詹维舟,则是以一种更为隐晦的方法向他的上级提出建议,他在自己的手上写了一个“富”字,为什么会富呢?他说道,“宝盖头”为家,“口”为人,“家”中一人一方“田”,就是富。这意思说穿了就不仅是“包产到组”,而且要包产到每家每户了。不过,他巧妙地用咬文嚼字把这一切都藏在深处。可是,另外一个人显然没有这种咬文嚼字的本事,那时他也不敢相信他的上级可以纵容他的言行。这是山西省闻喜县的一个生产队长,名叫孙炳新。在1978年的春季,他决定要在自己的生产队里“包产到户”,副队长愣着眼睛不知所措,这时候他就说:“上头、下头,咱只能热一头,顺上头,社员没饭吃;顺下头,领导要批判。咱要两头都不得罪,就一个办法,偷着干。”(《中国青年》1981年第1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