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江流过水悠悠》 01

一江流过水悠悠 作者:(美)诺曼·麦克林恩


在我们家,宗教和蝇饵投钓这两者之间,没有明确的分界。我们住在蒙大拿州西部几条盛产鲑鱼的河流的交汇处,父亲是长老会牧师,又善垂钓,会自制蝇饵,并以渔技传授他人。他告诉我们关于基督门徒都擅垂钓的故事,还让我们,譬如说我弟弟保罗和我,自己去推想,加利利海最出色的渔夫,都是使用蝇饵的,而最得欢心的使徒约翰,是使用浮饵[手工结扎的假蝇饵中一种浮于水面的蝇饵。——译者注,下同]的。             

不错,每周一天全花在宗教方面。星期天早上,弟弟保罗和我要上主日学校,过后参加“早祷仪式”,听父亲传道;夜晚去做“教会勤工”,完事之后去“晚祷仪式”,再听父亲讲道。两次之间,星期日的下午,我们得花一个钟点学习《威斯敏斯德小要理问答》,琅琅背诵之后,才能跟着他去爬山,让他在两次布道仪式的间隙,稍事放松。可是他只考问我们对答辞中的第一问:“人生的首要目的是什么?”我们齐声回答,这样要是有一个忘了,另外一个仍可应付:“人生的首要目的就是荣耀上帝,并以他为乐,直到永远。”他听了好像总是显出满意的样子,对如此美妙的答辞焉能有别的反应?再说,他急着去脚踏青山,在那儿重新充注灵魂,以便晚上讲道时思若泉涌。他重注灵魂的主要方法,就是对着我们大声诵出晚上就要宣讲的内容,晨课中的精华语句被不时充实其中,增色几分。

尽管如此,从保罗和我度过的童年中取一最具代表性的星期为例,在蝇饵投钓方面所接受的教育,以钟点而论,可能并不少于其他精神熏陶。

兄弟两人精于钓技之后,这才认识到父亲投竿抛饵其实并不高明,只不过瞄准技术尚可,动作也潇洒,投饵的那只手上还戴只手套。当他按下纽扣,戴好手套,准备给我们上一课时,他常说:“这是种艺术,讲究的是节奏,从钟面十点到两点的位置,你得从一默数到四。”

作为苏格兰人和长老会牧师,父亲相信,人就其本质而言是杂乱无章的,已从原先的受天恩眷顾状态堕落。不知道为什么,我从小就觉得父亲是从一棵树上堕落下来的。就父亲本人而言,我从来拿不准他是否认为上帝是位数学家,可他一定相信上帝是会数数的,而惟有按上帝的节奏行事,我们始能重获力量与美。跟很多长老会的人不同,父亲常用“美”这个词儿。

戴好手套,他会平直地持竿于身前,任那钓竿随着他的心跳而微微颤动。钓竿长8.5 英寸,重量只有4.5 盎司。用剖开的竹竿做成,而竹子取材于遥远的北部湾。钓竿外面缠绕着红蓝双色的丝线。丝线之间的分隔是很花了些心思的,使得难以吃力的竿子非常强固,可又并非僵直得不能抖动。

这物件只能叫做钓竿。要是有人把它叫做长杆子,父亲就会像海军陆战队的班长看新兵一样,投去不满的一瞥,因为新兵把来复枪叫做了枪。

弟弟和我宁可跑到河边抓几条鱼,从实践来学垂钓,宁可完全免去高难度或技术性强的准备工作,须知那只会减少捕鱼之乐。然而,跟着父亲学艺,可不是让你享受乐趣。要是一切都按父亲的心意办,不谙捕鱼的任何人都不得信手抓来一条就是,那可是对鱼的大不敬。也就是说,你也得以水生生物学和长老会的方式去逐步接近这门艺术。你要是从未碰过蝇饵钓竿,那么很快你就会发现,不论从事实上还是从神学角度说,人就其本质而言,确确实实就是该死的杂乱无章。那重4.5 盎司、用丝线缠绕并会随着体内肌肉运动而抖动的东西,也就因此成了没有头脑的一根竿子,连最最简单的要求都不肯替你办到。钓竿要做的只不过是把钓线、钩头和蝇饵拽出水面,撩过头顶,接着,再往前一挥,让三者次第入水而点滴不溅:蝇饵、透明的钩头,然后是钓线——不然的话,鱼儿会看出是假. . 饵而弃之遁去。自然,还有手法特别的抛掷,谁都知道那是很不容易的,需要高超的技艺。用这种抛掷法时,钓线往往因为投钓者身后就是峭壁或大树而无法越顶而过,而为了使钓饵从垂柳之下穿越,就得侧抛。如此等等。那么,拾起连着钓线的钓竿,直直地越过河面抛出去,又有什么特别的难处呢?

这么说吧,直到人类得救,钓翁总是只会把蝇饵钓竿远举头顶后方蓄势,就像一个不脱本性的人运斧或挥杆打高尔夫时,总会用力过度,以致气力会在空中耗尽。惟一不同在于抛掷钓竿时情形更糟,钓饵会纠缠在身后远处的矮树丛或岩石当中。父亲说到投钓是一门到得钟面两点的位置才结束的艺术时,常常补充一句:“更接近十二点而不是两点”。也就是说,钓竿只能举在头部稍稍靠后一点的位置(直对头顶就是钟面上的十二点)。

人一味追求力量,而不设法找回天赐优雅,这也符合人的本性。因此,他来回嗖嗖挥舞钓线,有时甚至让鱼饵从钩头脱落,而那原本只求将小小鱼饵送过水面的力量,也因此异化作将钓线、钩头和蝇饵纠结成鸟窝般杂乱一堆的蛮力,使三者越过空中,在垂钓人身前约十英尺处入水。不过,如果你把钓线、透明的钩头和蝇饵离水回归的轨迹设想在先,抛掷就变得容易一些。离水的时候,自然是最重的钓线打头,轻的透明钩头和蝇饵随后。只是三者经过头顶的时候,必有一拍子的小顿,后面二者才能赶上向前移动的最重的钓线,可立刻又得再次后随。若非如此,回收的钓线必与犹在腾空而起的钩头和蝇饵发生纠绕,这杂乱的一堆,也就是前面说的鸟窝,只能扑通一声掉进身前十英尺处的水里。

然而,就在放线时将三者前后次序重新排顺之际,马上就又得倒转,因为蝇饵和透明钩头必须先于最重的钓线着水。如果鱼儿看见的是那触目的钓线,那么钓鱼人将会看见的就是黑乎乎的东西飞快游走。于是乎,他最好还是换个地方去蹲守,再次核准头顶高处的位置(钟面十点左右处)去重新抛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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