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江流过水悠悠》 02

一江流过水悠悠 作者:(美)诺曼·麦克林恩


从一到四计数以确定节奏,当然有其实用性。数一的时候,将钓线、钩头和蝇饵提拉出水;数二的时候,把三者看似笔直地抛向空中;数到三,按父亲的话说,就是达到最高位时,钩头和蝇饵必须有一小拍的略顿,以便跟上前行的钓线;数到四的时候,就得用力,将钓线收进钓竿,直到十点钟的位置。接着,就是对准了抛掷,让蝇饵和钩头先于钓线,以最理想的柔和方式着水。不是做什么事情都得瞎用力气,有时更讲究在哪个环节用力。“记住,”父亲老是这么说,“这是种艺术,讲究的是节奏,从钟面十点到两点的位置,你得从一默数到四。”

父亲对于有关宇宙的某些事情,都有确定的看法。对他来说,所有的好事——鲑鱼也好,永久得救也罢——都来自天赐优雅,而优雅来自艺术。艺术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习得的。

就这样,弟弟和我学会了用上节拍器,以长老会方式投竿钓鱼。那节拍器是母亲的,由父亲从城里的钢琴上面取来。母亲偶尔会从小屋门庭处,看一眼下方的埠头,心头忐忑,不知道节拍器如果掉进水里,能不能浮起。过分紧张时,她干脆踏着重步走下埠头,把东西要回去。父亲于是就双手合十,敲打出从一到四的节奏。

最后,他推荐我们阅读有关垂钓的文献。每当摁上手套纽扣,准备投竿时,他总要说上几句入时妙语。“艾萨克?沃尔顿,”弟弟十三或十四岁那年,他曾这样告诉我们,“可不是什么值得敬仰的作家。他是圣公会教士,钓鱼时用活饵。”保罗虽然幼我三岁,但事涉投钓,他样样都走在我前头。是他先弄到一册《垂钓大全》来说给我听的。“这家伙居然不知道怎么拼写‘complete’[艾萨克?沃尔顿在《垂钓大全》里用的是17世纪拼法“compleat”]。而且,他还给挤奶女献歌呢。”我把书借来读了,对他说起读后感:“有几支歌很不错哩。”他说:“这儿谁见过大泥腿河边有什么挤奶女?”

“我倒想,”他接着说,“请他到大泥腿来钓上一天鱼——此外还要赌一把。”

这孩子说时狠狠,我敢肯定,他准能赚到圣公会教士的钱。

在你十几岁那些年——整个一生也说不定——比弟弟年长三岁,就会让你感到,他只是个孩子。不过,我已经预感到,弟弟定能成为投钓高手。除了训练有素,他还有其他资质:天赋、运气以及满满的自信心。即便是小小年纪,他就喜欢跟包括我这个哥哥在内的任何一个一起钓鱼的伙伴一赌高下。看着这么个孩子把自己作赌注,而且几乎准保能赢,有时候我觉得好玩,有时候又不那么好玩。我虽然年长三岁,可觉得自己还不是大人,不该赌博。在我看来,下注这类事是后脑勺上覆一顶草帽的男子汉们干的。所以说,开头两次当他问我要不要“外加小赌一场增添点兴味”时,我有些不知所措;待到第三次他又提出同样要求时,我准是发怒了,就此他再也不跟我说起钱的事,即使真正缺钱的时候,也不会向我伸手借贷。

我俩打交道时务必非常小心。我常把他看作孩子,可绝不能把他当孩子对待。他从来不是“我的小弟弟”,而是一门艺术的大师。他不需要什么兄长进言,不需要金钱或帮助。弄到最后,我真帮不了他了。

幼时兄弟的默契之一,在于了解两人多么不同。保罗给我留下的长存记忆之一,便是他如何痴迷于下注。他会跑到县里的集市去,像成年男子一样赌跑马,只不过他投注的数目太小,兼之年幼,彩票站不肯接受。遭到拒绝之后,他会说,就像他说到艾萨克·沃尔顿或其他被他视作对手的人时那样:“我要那杂种到泥腿河来比上一天,外加再赌一把。”

过了二十岁,他已经开始大玩俗称“沙蟹”的种马纸牌赌了。

外部情势也促使兄弟二人之间的差别越来越大。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征兵,顿时使林区里男子奇缺。这样,在十五岁上,我就开始为美国林务局工作。之后的好几个夏天,我不是替林务局干事,就是在伐木营工作。我喜欢森林,也爱干活,只是好几个夏天因此没怎么钓鱼。保罗还太小,没力气去整天抡斧拉锯,而且他从小已经打定主意,此生惟有两大目的,一是钓鱼,二是不必干活,至少不让干活影响钓鱼。十几岁那年,他揽到一份夏季工作,在市泳池当名救生员。这样,傍晚时分,他可钓鱼。白昼的时间,他可以饱览泳衣女秀色,到了深夜,便跟她们幽会。

到了择业的年龄,他去当了一名记者。为蒙大拿一份报纸工作。所以说,起初,他已经颇接近实现自己的生活目标了,而在他心目中,这些目标并不与《威斯敏斯德小要理问答》中对第一问的答案相悖。

毫无疑问,要是我们家人的关系不那么亲密,也难以看出兄弟之间有云泥之别。我们主日学校的一面墙上,涂着“主即爱”三个字。我们一直以为,这是直接针对我们一家四口说的,与外面世界没有关系。弟弟和我不久发现,外部世界多的是坏种,离开蒙大拿州的密苏拉越远,这样的人更是飞速倍增。

我们同样认定,兄弟俩都是硬汉子。这点认识随着年龄增长而加深,至少伴随我们到二十好几,也许直到多年以后。但是硬汉子的表现也有显著的不同。我是美国林业局和伐木营之类的硬汉集体培养的产物;保罗自认为硬汉子,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比任何一个硬汉集体更强悍。日复一日,母亲和我在早晨都看得目瞪口呆,只见苏格兰牧师逼着小儿子吃麦片。父亲同样目瞪口呆——起初是因为长着同自己一样肠胃的儿子居然拒食上帝恩赐的麦片,随着日月流逝,又发现这么个小不点儿,竟比老子更加强硬。牧师暴跳如雷,孩子低头对着食物,合拢双手,活像父亲在做餐前感恩祷告。只有一个征兆说明他内心的狂怒:他的嘴唇给咬肿了。父亲越是发作,麦片粥冷得越快,最后老人家精疲力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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