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江流过水悠悠》 03

一江流过水悠悠 作者:(美)诺曼·麦克林恩


于是,兄弟俩不但知道对方是条硬汉子,而且还明白,各人也都有硬汉子的自我意识。保罗知道,我这时已做到森林防火队的工头,要是他在我手下干活,也像他当记者时那样在工作时间喝酒,我肯定会打发他去工役营,罚他补足懈怠的时间,一步步从最苦的活干起。而我也知道,要他去森林灭火,就跟要他喝麦片粥一样没门。

对于街上殴斗——倘若群殴看上去免不了时,兄弟俩倒共持一个重要理论,那就是,先发制人。两人都知道,多数坏蛋并不像他们的臭嘴巴那么凶,甚至包括那些不但说话,连模样也够凶悍的杂种。这些家伙要是突然发现有几颗牙齿松动,也只会抹抹嘴,看看手上沾的血,反倒主动买酒请客。“话说回来,即使他们还想打个明白,”我弟弟说,“不等开打,你已经领先狠狠的一拳了。”

理论虽好,却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只在统计学意义上成立。你不时会碰到个跟你一样想动手而且比你擅长打架的主儿。你打得他牙齿松动,他可能会要了你的命。

现在想来,命中注定,弟弟和我非得大打一架,不会从此罢休。由于兄弟俩所秉持的打架理念,那一回可真是像南北战争废奴歌里唱的那样,凶猛而迅疾。大打出手过程中的有些场面,我并未目击。母亲走到我们中间,试图叫我们住手,我就不曾看见。她个子矮小,架一副眼镜,而即使戴上眼镜,视力仍然不好。在这之前,她从未看人打架,也不知道卷入其中可能受到多么严重的伤害。显然,她就那么一步走到两个儿子中间。我第一眼看到的是母亲灰白的发髻,上面插了一把大梳子。更引我注意的是,母亲的头部紧靠着保罗,这使我无法挥拳过去。再往后,母亲就从我视线中消失了。

打斗似乎自动戛然而止。母亲倒在我们兄弟之间。接着,两人都哭了,盛怒之下又扭打起来,一边狂喊:“你个龟孙子,竟把母亲打倒在地。”

母亲从地板上爬起来,因为丢失了眼镜,盲人般地在我们两人之间跌跌撞撞转着圈子劝架,可又认不出是在对谁说话:“不,不是你。我脚下打滑摔了一跤。”

这就是我们之间惟一的一次打架。

也许我们始终没法确定,两人之中,谁更强悍,而孩提时代的问题在某一时间之前得不到解答的话,此后就再也不会重新提起。于是,兄弟又恢复到原来谦和礼让的模样,正如主日学校的墙语所示。当我们一起走过树林和溪流时,我们感到大自然对我们同样谦和礼让。

是的,我们不再时不时结伙去钓鱼。我们如今已经三十出头,所谓“如今”,从这儿开始往后,指的都是1937 年的夏季。父亲退休了,和母亲一起住在密苏拉老家。保罗在州首府赫勒纳当记者。我嘛,按弟弟对我生活中发生的事情的描述,“出道了,成家了”。我暂时跟妻子一家住在名叫狼溪的小城,距赫勒纳只有40 英里,所以兄弟俩仍可不时见上一面。见面当然意味着有时会一起去钓鱼。甚至可以说,如今我来赫勒纳见他,都跟钓鱼有关。

还有一个因素是岳母也确实叫我这么做。我其实并不情愿,但也知道弟弟到最后肯定会说你来吧。他从来没对我直接说过不字,而且他也喜欢我岳母和我妻子,在墙上做记号备忘的人之中就有她俩,虽说他从来弄不明白“我是怎么昏了头”,居然会想到结婚的。

我在蒙大拿俱乐部前不期然遇见弟弟。那俱乐部是富有的金矿矿主们修建的,据说就建在那名叫“最后一丝希望的矿渠”的黄金发现地点上。虽然才到上午十点,直觉告诉我,他要买酒喝了。在启口问他之前,我有消息要先告诉他。

待我说过消息,弟弟说:“让我欢迎小花柳啊?”

我对弟弟说:“宽容一点嘛,他可是我小舅子。”

弟弟说:“我可不跟他去钓鱼。他从西海岸来,又是个用蚯蚓活饵的。”

我说:“住嘴。你知道他在蒙大拿出生长大,只是去西海岸工作罢了。这次他回家来度假,写信对他妈说,要同我们一起钓鱼,特别是你。”

弟弟说:“西海岸的人几乎个个都出生在落基山区,因为不会用蝇饵钓鱼,这才搬到西海岸去当了律师、持照会计师、飞机公司老板、赌棍,要不就是摩门教传教士。”

我不敢肯定他是否准备去买酒喝,可他肯定已经喝过一杯了。

我俩站在那儿对望着,觉得很不对劲,但又留意不让各自过分驳对方的面子。不过,实际上对于我那位小舅子,兄弟两人的看法并非大相径庭。在某些方面,我比保罗更不喜欢小舅子。为了一个你不喜欢的人,非看老婆脸色不可,这可不是什么乐事。

“再说,”我弟弟说,“他是用活饵钓鱼的。这些从蒙大拿去了西海岸的子弟,夜里泡酒吧,满嘴编造自己在偏远边境的童年故事,装得像猎人、设陷阱的捕手和蝇饵投钓大王似的。可是一回家,来不及在门口吻妈妈,就直奔后院,捧个希尔兄弟公司的红色咖啡空罐子,忙着挖蚯蚓。”

赫勒纳那张报纸的大部分内容都出自我弟弟和他的编辑之手。编辑是小城报人的仅存硕果,接受过人身攻击的经典训练。他一大早开始喝酒,这样一天之中就再不会觉得自己对不起谁了。编辑和我弟弟惺惺相惜。全城都怕这两人,尤其是因为两人文字功夫了得。在这么个充满敌意的环境里,两人都需要家人的关爱,且也确实得到了。

直到此刻,我可以说我一直在设法阻止弟弟去沽酒。果不其然,他终于熬不住了:“找家酒吧,举杯去吧。”

我犯了个错,说话的意思像是怕直截了当去指摘他的操行:“抱歉,保罗,不过这会儿开始喝酒,对我说来,太早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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