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1节:文字这把“双刃剑”——从一个“反例”看(5)

人类学讲义稿 作者:王铭铭


我所从事的人类学,有与文盲主义一样的浪漫,也有与文字主义一样的功利。

唐庚秀不仅让我想到心理医学在解释社会时的局限,也让我想到了人类学这门学科长期以来自设的陷阱。

在揭露文字主义的弊端中,人类学家起了解放思想的作用。在这方面,我最景仰的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可谓是一个最好的例子。从他最著名的《忧郁的热带》一书中,我们发现有叫做一个“一堂书写课”的章节。这个章节叙说的事如该书的其他章节一样,充斥着对列氏困顿而沉重的旅行的描述;这些细节,此处无需复述,要复述的是,在这个章节中,列氏提出了他对文字的看法。这个看法来自一个观察:在他去到的那个小族群南比克瓦拉人那里,只有酋长知道写字,而一般成员不写。列氏观察到,虽然对于外在于南比克瓦拉人社会的现代知识人而言,文字是有美感的、智识性的东西,但南比克瓦拉酋长却毫不关注这一事实,而只是从别的民族那里学了写字的方法,将之充入私人的“腰包”里,通过文字的象征性展示,来向他的“臣民”显示自己的面子、威严与权威。因为酋长是这样的,所以南比克瓦拉人的百姓对于文字的本质有了深刻了解;他们都知道,文字是随政治欺骗而来的。这个观察,显然让与酋长交际不顺而郁闷的列维·斯特劳斯得到了不少启发。接着描述,列氏进入对于文字的实质分析;他认为,书写文字的发明,很容易让人以为是一个突破性的革命,人们总以为,文字会给人类生存的条件带来巨大变革,会使人更清晰地记住过去的成就并基于记忆更好地安排目前与未来,但文字其实没有那么伟大。有关书写文字的历史研究没有证明它有什么巨大意义。在列氏看来,书写文字发明于公元前3000~前2000年之间,在此之前,新石器时代的早期,农业与畜牧、手工艺这些对于人类生活更重要的发明都已出现,是这些对于人的实际生活更有用的发明,为文字的发明作了铺垫。历史上有不少族群不依赖文字生存,而也有不少事例表明,那些有书写文字的帝国,不见得就有能力维持其帝国的恒久存在。列维·斯特劳斯:《忧郁的热带》,383~384页。经过一番思索,列氏得出一个结论:

要建立起书写文字的出现和文明的某些特质之间的互变关系,我们必须换从另一个角度加以考察。与书写文字一定同时出现的惟一现象是城镇与帝国的创建,也就是把大量的个人统合入一个政治体系里,把那些人划分成不同的种姓和阶级……书写文字似乎是用来做剥削人类而非启蒙人类的工具……把书写文字用做不关切利益的工具,用做智识及美学上的快感的源泉等,是次要的结果,而且这些次要的功能常常被用来作为强化、合理化和掩饰进行奴役那项主要功能。同上,385页。

列氏说,“书写是一种奇怪的发明。”同上,383页。这毫无疑问,但这话又是什么意思?他的意思大抵是说,本不关乎人类生存的文字符号,到了国家这种制度兴起之时却被系统地创造,成为政治支配的工具。之所以说它“奇怪”,乃因人的生活,本无需文字。

人类学家总能像列维·斯特劳斯那样借助考古学的分析和些许马克思主义因素对文字的“阶级属性”作判断,所以,他们对于“无文字社会”才有了偏爱,且总是更愿意看到本无文字的、诸如南比克瓦拉人那样的社会永久保持其不受文字帝国的侵袭。人类学家从未真的想到,像唐庚秀那样因不识字而崇拜文字的例子有很多;他们也从未意识到,他们对于“无文字社会”的“桃花源”般的生活的赞誉、对于文字帝国的政治支配的揭露,都是因为有了文字才可能的。

文字学似乎是人类学的对立面。人类学以研究“无文字社会”为己任,致力于寻求未受文字污染的人类生活的原貌;而通常的文字学则离“有文字的文明社会”就“活不了”——没有文字,何谈文字学?即使文字学家中,有一些研究文字出现之前的“纹样”,那也一定是以得出关于文字的结论为目的的。对于人类学家而言,“书写是一种奇怪的发明”,而对于文字学家而言,它则是人类文明进程的必然结果。在这一历史判断的前提下,文字学家“审判”那位老太,将她的“天书”视作荒谬,是必然的。这种“奇怪”到与“天书”可以并列的“文字”,倘若是“文字”,那文字便没有什么规范可言了,人们完全可以胡乱涂鸦,不顾他人是否可以理喻而书写。当纪录片中的文字学家说那位老太写的不是字,并解释说,之所以不是字,是因为只有文字的书写者自己可以识别与诵读,这些我们不能轻易反驳。如电视、网络一样,文字是为了“交通”而设,假如一种字只有助于自己与自己对话,那么,“交通”就不可能了,字也就不是字了。然而,承认这点之后,我们是否有必要承认,文字是集体创造的?文字学家总是将文字当作文明的总体成就,或者民族的集体创造,但矛盾的是,在论述文字的起源时,很少有人能够避免提到“仓颉造字”之说。就唐庚秀这个奇特的个案来说,她的书写,很难说是文字,但也很难说不是,因为她也如同任何文字的创造者那样借用了其他人的发明,并试图用她再发明得来的符号表达意义;也便是说,她的“天书”与被公认的文字体系(如“女书”之间的不同之处只在于这种“天书”尚未流传开来,尚未成为社会接受的体系)。

《六十八岁老太写天书》让我深感,唐庚秀造字的方式,酷似“女书”、傈僳族竹书之类。我前面已提到,唐庚秀之所以引起其发现者的浓厚兴趣,正是因为她的书写像“女书”;而竹书与“天书”之间的类似性,则一样地引人入胜。

时下,竹书已被人们与傈僳族这个族群团体紧密联系起来了,它给人的印象是,它是傈僳族的“民族文字”。但,恰是这一被人们与族群的集体身份对应起来看待的文字体系,是个人创造的。创造者是一位傈僳族的贫苦农民汪忍坡(又名“哇忍波”,1900~1965),创造理由,跟唐庚秀的“天书”也接近,据说是因为汪忍坡考虑到傈僳族贫苦人没有自己的文字,而沉睡于被剥削和被奴役的地位中,且于近代遭受西方教会的文化入侵。传说傈僳族在古代使用过文字,汉族的字写在布上,傈僳族的字则写在獐子皮或竹片上,后来这些字在战争和迁徙中失传。傈僳族操傈僳语(属汉藏语系藏缅语族彝语支),西方传教士进入他们的住地后,为了传教,创制了大写拉丁字母及其倒写变体作字母的文字。汪忍波从1924~1941年间共创造了1426个字,写成12本书,这些字从1928年起流传于乡间,得到推广和使用,汪忍波还为服务种田人而编著《傈僳语文》(又称为《识字课本》),按音韵编排,成291句顺口溜。竹书借用汉字,但只是借用汉字的外形,音和义完全与汉字不同,而是与维西傈僳语的语言直接联系。这种文字也可谓是一种“天书”,它既是傈僳族文化英雄造就的,又与本地语言与宗教意象的系统表达有关。汪忍坡用竹书写下了二十四部《祭天古歌》,记载了是傈僳族祭天时呤唱的二十四部经文,内容涉及神话传说、历史、自然景象、气候等。另,他还著有《射太阳月亮》、《占卜书》等。傈僳族竹书文字,1944年首次发现,50年代之后,得到了民族学界的重视,渐渐得到认识,时常与傈僳族文化一同被介绍。参见高慧宜:《傈僳族竹书文字研究》,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

创造“天书”的唐庚秀,与创造竹书的汪忍坡,一个被判断为精神分裂症患者,一个被颂扬为傈僳族的文化英雄,二者之间的差异,固然是明显的;但他们的造字行动,也有一个值得关注的共通之处,这就是,两种造字行动,都可谓是文明压力下出现的“文化自觉”。唐庚秀的“自觉”,有扭曲的表现,是个体性的,而汪忍坡的“自觉”,则与其族群的占卜、祭祀等社会性制度结合得更紧密,在创作旨趣上,更接近文化精英的精神史。在此类“自觉”的生成过程中,个人生活际遇的因素,都起过作用,但二者的个人遭际,又可以说都是超出己身,与整个社会以及其所处的社会的一个更大范围的体系相关。此类“自觉”历史上屡见不鲜,在某些特定的条件下,还可能得到放大,或服务于以“民族自觉”为基础的“国家文明创造”,或服务于在文明的迫力下表达“土著思想”的手段。西夏文即有“国家文明创造”使命,这种创造于公元1038年的文字体系,是在党项族英雄李元昊建立了王国后内部创造的,其发明者大臣野利仁荣,借助周边大文明的符号,重创了记录党项语言的西夏文字。马鹤天:《西夏文研究与夏文经籍之发现》,兰州:甘肃省图书馆,1986。而大理地区刻于明景泰元年(公元1450年)的白文《山花碑》(全称《词记山花·咏嵢洱境》),“隐”于《重理圣元西山碑记》的碑阴,为元末明初著名大理地区著名学者、词人杨黼用“白文”山花体写作的20首词,分上、下部,上部赞美苍洱风光,下部抒发大理地区文化失落背景下个人的情绪,如怀才不遇、人生无常等。《山花碑》似是而非的汉字和非汉字记音,采用汉字的音读、训读、自造新字以及汉语借词等多种方式表达白语。赵楷:《白问〈山花碑〉译释》,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1988。

列维-斯特劳斯将文字的借用与创造,与广义上的“酋长”(政治和文化意义上的“人物”)联系起来,且认定,造字术总是无法与人支配人、“人物”谋取“威望”的过程脱开干系。在列氏的观点看,小到个体,大到国家,通过文字的借用与创造来表达的自觉,都有不纯洁指出,都有文明的政治性。而对于“天书”、竹书、西夏文、《山花碑》的思考则表明,“自觉”的表达借用了已存在的宏大文字帝国的政治性。但“自觉”借“似是而非”的文字以求自身的物化呈现,这一事实则又反过来表明,文字本事是一把双刃剑。

我无意对关于“天书”的纪录片进行“再记录”,对片中文字学家分析的再分析及心理医生判定进行“再分析”和“再判定”,但这部片子的确可以让人想很多——包括想到“文字拜物教”和文字的“双刃剑”作用,想到文盲主义的人类学,与文字主义的文字学之间的差异;而我的结论大抵是:如同我们今日无法摆脱电视与网络的缠绕一样,自数千年前起,我们一直无法摆脱文字的纠缠;作为“交通工具”这些东西既可以像任何拜物教那样由我们发明,再脱离和支配我们,又一直保持其“交通工具”的作用,使我们有可能用或疯狂或理智的方式表达我们的“自觉”——固然,这个意义上的“自觉”,有时是个人性的,有时是社会性的或超社会性的。以上提到的唐庚秀与汪忍坡之别,大理杨黼与西夏野利仁荣之别,构成我们理解从个人性到文明性的诸种“自觉”形态的线索。人类学家只有直面文字的双刃剑性质,才能真正直面自身——至少我们必须知道,我们用以揭露文字的“阶级属性”的手段,还是文字。在某种意义上,我们所做的工作之内涵,大致是与汪忍坡的竹书、杨黼的《山花碑》相通的,尽管我们多数不愿承认,我们的人格中,也有些许唐庚秀的因素,我们中的不少人,总想着充当西夏文发明者之类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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