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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自己这些往事,何霜几乎不动声色,倒是秦桑和叶梅都听得眼睛发红。秦桑说:“家里有人出国,谁不是喜气洋洋,你家里倒像是死了人一样。”叶梅说:“他们从何霜的婚姻里各取所需,习惯了吃香的喝辣的,把何霜当成家里的一棵摇钱树。可惜我们走早了,不然肯定去帮何霜撑腰,其他人我不敢骂,她那个嫂子我非得跳起来把她骂个狗血淋头不可。”
何霜忍了忍,最后还是哽咽着告诉她们,她当时看着老泪纵横的父母,摸着肚子里不到两个月的胎儿,心痛得像有千万把刀在砍她。她想要这个孩子,可最后她却不得不去做了。很多年后,她都觉得自己是个杀手。她没告诉她们,她至今都对韩辉抱着深深的歉疚。韩辉得知她怀孕时,高兴得举手欢呼,像中了大奖,立刻从商店买回来婴儿床。何霜不会忘记那个微雨的黄昏,客厅的灯亮着,木板、螺丝、图纸铺了一地,他眼睛里的笑,一半是幸福,一半是期待。她相信他是个好丈夫,也会是个好爸爸。
室内的空气又湿又闷,往下压,往下沉,沉得像黑洞里的一块大石头,上面爬满了青苔。何霜轻轻咳了咳,挤出一个笑:“我不能再说了,我不想演苦情戏。”秦桑说:“我们都有一出苦情戏,但我们都不想当黄连女。”叶梅说:“那就带我们出去走走,去看看华尔街的风景吧,看看何霜摸爬滚打这么多年的地方,到底都有些什么景色和怪物。” “怪物还真不少。”何霜一听就来了精神,声音和眼睛都亮了:“要看华尔街,我是最好的导游,我来安排。”秦桑说,如果为难就算了,千万别影响你的工作。何霜笑道:“影响什么工作,正好我休假,我都有两三年没休假了。”叶梅在一旁说:“何霜为了我们的聚会,特地休假的,她对自己的父母也没这么慷慨过,秦桑你就别装大尾巴狼了。”
何霜打了几个电话,很快就联系到四五个景点。她们先去MH投行,那是何霜在华尔街的第一个战场,她在那里实习过,里面还有她的好多老同学。何霜告诉叶梅和秦桑,“9·11”时投行曾在世贸大楼租了二十多层,是世贸大楼里租房最多的户主,世贸楼倒塌后,人员上、财物上,它都受到了难以估量的损失。秦桑说:“别提了,菩萨保佑,当时你幸好在飞机上。”
三个人坐出租车先到曼哈顿城中的百老汇,看看有没有《芝加哥》的演出票,秦桑早就嚷着要去看的。《芝加哥》是百老汇舞台剧的老牌子,其中有段歌舞名为《狱中的探戈》,秦桑买了牒,在家里看了一百多遍了,每一遍都看得如痴如醉。叶梅说:“她就一小资,小时候她的名堂就多,一会儿芭蕾,一会儿小提琴。”何霜笑道:“秦桑的确跟我们不同,那年她非要拉我去听交响乐,我听得昏昏欲睡,她却听得两眼发光。”叶梅说:“我是想小资也小资不了,小时候奶奶要我学钢琴,可是不管我怎么弹,就是比不过外面弹棉花的好听。人家弹棉花的还有生活气息,我纯粹是制造噪音。”
三人说笑着,抬头已是MH投行的大门。进入大厅,眼前豁然开朗,明黄莹澈的灯光像清亮的细水从头顶流下来,把玻璃门外的拥挤和尘嚣坚决地抵挡在外面,形成了另一个世界,处处显露出安静、宽敞、自带一种奢华的气派。
一个着深蓝色职业套裙、主管模样的女人跑过来,何霜喊她邓妮。邓妮跟何霜又抱又亲,她是何霜在哈佛的校友,也是好朋友。叶梅悄声对秦桑说:“你看何霜结交的朋友,大都是高端人士,有地位有金钱,名校毕业。哪像我,结交的不是人渣就是人精,要不一出场就是人妖。”秦桑点头笑道:“不错不错,又是妖,又是精,我看你也是非人类。你是人妖还是人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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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梅没有猜错,邓妮是投资部门的高级主管,三十五岁,红色短发,灰蓝眼睛,一脸的精明和干练。她跟叶梅、秦桑握手问好后,语速极快地告诉何霜,她很忙,事情都已交给实习生处理了,再过一小时,她就要直飞波士顿,那儿有一个重要客户在等她。隔着高高的玻璃门,秦桑看见前台交易员忙而不乱的背影,漂亮秘书急匆匆的步子,每个人都十万火急。叶梅问:“天天都这样吗?”“天天都这样,有的凌晨五点就来了。”何霜微微颔首,说,“这就是华尔街。”
叶梅在美国学过电脑,对数据比较敏感,她问何霜:“世贸大楼塌了,数据肯定也消失了吧?”何霜说:“银行建有最先进的容灾系统,灾难的第二天MH投行照样开张营业。”“这么快啊!”秦桑叹道。何霜说:“这很正常啊,特别是对大型的跨国企业。”她认识一个IBM的工程师,他说,每个星期IBM都要动用大卡车把备份的主机磁盘装入特别的箱子,再运到另外一个城市的仓库。若有难测难量的天灾人祸, 另外一个系统立刻启动。秦桑一脸感触地点头:“人生风雨难测,我们也应该建一个容灾系统。”叶梅说:“我知道你想多找几个备用男人。”秦桑笑道:“备用男人还不如备用狗好,我等会儿给你们讲个故事。”何霜说:“好多年没见你们了,怎么一说话就往歪门邪道上鬼扯。”叶梅叹道:“你还不知道?我们都是老女人了。”
三个人走在过道上,迎面走来两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何霜只是同他们点了一下头,她不认识他们,但他们的交谈声却格外清楚。一个人说:“我们怎么可能对克尔玛浪费时间?”另一个人说:“我们只支持沃尔玛和塔吉特。”叶梅说:“听见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哪儿都一样 ,锦上添花容易, 雪中送炭难!谁不知道K-MART要挂了,像一间狂风中的茅草房。”秦桑叹道:“也不能太露骨了,谁不知道十年河东,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啊。”何霜说:“这就是华尔街,像一头冷漠而贪婪的野兽,永远改不了嗜血的本性。”
中午吃饭是在MH投行的咖啡厅。咖啡厅被一个韩国女人承包了,只收现金不收信用卡——跟纽约的唐人街一样,因为收信用卡要产生税费,小老板一般都不愿意。吃饭的时候碰见几个实习生,都是哈佛和耶鲁的,何霜当年和他们走的是同样的路。何霜实习的时候,美国经济是明媚蓝天下的似锦繁花,到处都要人,但是何霜和她的同学像漂亮的姑娘,傲着呢,怎么也得东挑西选选一个好婆家,这个好婆家就是华尔街的投行。实习生们告诉何霜:“今年他们(MH投行)一个都不要,实习名额是打破头才抢到的。”何霜说:“不一定非要华尔街的投行,商业银行也可以考虑考虑。” 实习生们叹道,商业银行的日子更艰难。谁会想到,美国经济竟然衰退成这样,像个得了重感冒的老人,难以恢复元气,只能半躺在床上感慨昨日的繁花美景,然后吁着气骂几句政府和总统。经济形势不好,年轻人更惨。毕业生找工作,到处都是冰凉坚硬的墙壁,肩上还抗着沉甸甸的学贷,利息每个月都要付。一个女生告诉何霜,她姐姐学的是市场管理,毕业半年了还没有找到正式工作,父母提前把退休金取出来付了姐姐的学生贷款和生活费。她说她就算拼命也得找到好工作,先挣下一笔钱,让父母老有所养。她和姐姐从小读的是私立学校,而父母的收入并不是特别宽裕。
“好孝顺的美国孩子。”叶梅叹道,“他们真的是命不好。我当时毕业的时候,美国的高科技遍地开红花,学校举办的毕业生交流会上到处都是要人的公司,我的同学那是意气风发,大声问招聘公司‘What can you offer me’?(你能给我些什么? )而现在的毕业生毕恭毕敬地小声问‘What can I do for you’? (我能为你做什么? )”秦桑也叹道:“世界变了,风水轮流转啊。我当时只申请了一份工作,是政府教育厅的,顺顺当当地就拿下了,什么心思都没多费。”她承认在美国读书苦,没完没了的作业和考试,但在就业路上一点挫折的记忆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