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海
1895年,中国有3个人各自作出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选择:康有为选择了变法、孙中山选择了革命、张謇选择了实业,他们的终极目标都是救国。张謇弃官从商的决心在京城暴雨中萌生,在家丁忧时滋长,在南洋大臣兼两江总督张之洞的鼓动中下定。
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不顺心。丁忧在家的新科状元,心情很沮丧,“既成进士而父见背,不及视含殓,茹为大痛,国事亦大坠落,遂一意斩断仕进!”
其实,急流勇退的念头,早在1894年9月就已经在张謇心中萌生。
那月下旬的一天,张謇随文武大臣去迎接从颐和园回宫的慈禧太后。当日恰逢暴雨,路面积水一两尺深,文武百官一个个匍匐路旁,衣帽尽湿,顶戴上的红缨流下鲜红的水,其中有不少七八十岁的老臣。而慈禧乘轿子经过时,却视若无物,连轿帘也没掀一下。
这件事给张謇很大震撼,让他心寒:状元又如何?一品大臣又怎样?还不是一辈子匍匐在地任人驱使?这场暴雨,浇灭了张状元朝堂论战的激情,让他从书生意气的亢奋中彻底清醒,退隐之念由此而生。回寓所后,他在笔记中写道:“愿为小民尽稍有知见之心,不愿厕贵人更不值计较之气;愿成一分一毫有用之事,不愿居八命九命可耻之官。”
在乡居丧期间,他不时想起生母金氏的临终遗言:“科举是出人头地的归宿,为了光耀门楣,一定要追求它,但你性刚语直,最好不要当官。”慈母的遗言,让张謇更加坚定了退出朝廷纷争的决心。
不做官,又能做什么?在乡间小路上,面对朝日夕阳,张謇在苦苦思索着。
转眼间到了1895年的夏天。一天,洋务派干将、两江总督兼南洋大臣张之洞来信约张謇去江宁面谈洋务。
对于张大帅,张謇并不陌生。十几年前,张謇从朝鲜还乡时,就曾先后接到张之洞、李鸿章的聘书,但被他一概婉拒,被人称为“南不拜张,北不投李”,一时传为美谈。张謇曾对友人说过:“我们好比大家闺秀,处子之身岂可不择媒妁,草草嫁人!”
十几年过去了,这一回再次接到张大帅的邀请,作为新科状元,谈的又是洋务,张謇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动身上路了。早在1886年,张謇就在家乡提倡蚕桑,还试制过高粱烧。与张之洞一样,他也认为“中国要振兴实业,还是要看读书人能不能有作为!”
这年夏天,张謇两次前往张之洞衙署长谈,交换了许多关于学务商务的看法。在日记中,张謇写道:“南皮(张之洞籍贯河北南皮,故人称南皮)身上带有‘五气’——少爷气、美人气、秀才气、大贾气、婢姬气。”
大帅虽然“五气”俱全,但和状元却谈得非常开心。张謇对张之洞的主张很赞同,二张一拍即合。畅谈之余,张之洞正式邀请张謇“总理通海一带商务”。这意味着,张謇可以带着“公务员”身份的“救生圈”下海。这对正琢磨退出官场纷争的张謇来说,无疑是一个巨大的诱惑。
一开始,张謇没敢答应,办厂可不是闹着玩的。他起自农家,苦读成名,虽然状元及第,但终究只是一介寒士,既没有从商经验,囊中也颇为羞涩,一旦失败,自己承担不起。
经过一番思想斗争,张謇最后还是决定冒一次险。因南通棉花“力韧丝长,冠绝亚洲”,棉纱销路旺,张謇下决心先在通州办棉纺厂。
他对张之洞坦言:“世人都说书生只会空谈,只会负气,我偏要做出个样子给人看看。但要办实业,难免委屈自己,低身下人,就算‘舍身喂虎’吧!”
1895年12月,两江总督张之洞正式委任张謇“总理通海一带商务”,这位南洋大臣终于把兄弟拉下了水。
丁忧期满后,张謇进京销假。当时,翁同龢已被慈禧勒令告老还乡,戊戌变法的败象已现,张謇一心想的是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在获准复职的第二天,张謇就以“通州纱厂系奏办,手续未完”为由再度请假。当天晚上,他就离开北京前往塘沽返乡了。他在当晚的日记中自嘲:“读书卅年,在官半日,身世如此,可笑人也。”
在唐家闸选定厂址后,张謇为纱厂取名“大生”。
“大生”二字源自《易经》上“天地之大德曰生”这句古语,他还亲自撰就一副楹联:“枢机之发动乎天地,衣被所及遍我东南。”这副对联后经翁同龢手书,笔力千钧,气势宏大,既道出了纺织工业关乎国计民生的重要性,也道出了张謇实业救国的志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