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 息
大生的机器在日夜轰鸣,不少人都在捂着嘴偷着乐,等着看张、沈二人的笑话。
人算不如天算,随后几个月,棉纱价格大涨。大生的资金流开始顺畅,不但生产正常,到年底支付官、商股息后,竟然还赢利7.8万两白银。
大生终于活了下来,张謇脸上的愁云也烟消云散。1899年年底,张謇带着纱厂出产的棉纱,到南京去看望两江总督刘坤一,棉纱用红绸布扎着,一共是两束。
“这是我们大生纱厂自己生产的棉纱,送给总督做个纪念。”张謇笑着说。刘坤一接过棉纱,仔细翻看后连声称赞道:“好,好,我收下!过去人们称这种棉纱叫洋纱,织出布来叫洋布,现在我们自己也能生产了。这可全靠你的苦争苦斗啊,我要给你记上一大功!”
张謇说:“苦是苦一点,但这是我‘自讨苦吃’,怨不得别人。” 有一句话张謇没有说,那就是为筹措购买棉花的资金,他妻子连首饰都卖掉了。
张謇常说自己一生办事做人,只有“独来独往、直起直落”八个字,“我要去做东家,难有伙计;要做伙计,难有东家。”话虽如此,南通的庞大事业,靠他一个人是绝对忙不过来的。1905年,他在写给农工商大臣载振的信里说,他办厂、开垦、兴学,靠的是一友、一兄、两弟子。一友是沈敬夫,一兄是张詧,两弟子是江导岷、江谦。
大生初创时,除了创始人张謇外,主要靠沈敬夫等几个元老。由书生初入实业,一开始张謇不能得到社会信任,在筹款等多方面都须仰仗沈敬夫等人的信用。沈敬夫是当地花布商,高清是当地木材商,徐翔林是当地典当商,他们都是当地知名商人,与张謇差不多都有10年以上的交情。他们都以个人银钱入股,因此,大家能以企业共同利益为出发点,形成利益共同体,从而使大生得以度过艰难的初创岁月。
开机两年后,1901年2月,张謇辞去文正书院的教职,回乡专心打理纱厂业务,正式进入企业家角色。这时,大生纱厂的经营已经走上正轨,但此时,创业团队内部的摩擦开始显现,特别是沈敬夫和其他董事比如高清之间的矛盾开始激化。一次,沈和高大吵了一架,不久,沈借口足疾提出辞职。张謇认为,沈敬夫憨直,忠实可信,但度量不够,不能与其他董事和平共处,不利于大生长远发展,痛苦斟酌后就批准了。
沈敬夫离开不久,张謇的三哥张詧进入大生,此后日常事务就由他掌管。随后,其他大生创业元老也逐渐退出了公司的日常经营。
张謇虽是大生的精神领袖,但平时不怎么过问厂里具体事务。曾有女工回忆说:“四大人是大个子,四方脸,白白的。他不常到车间里来,可是每次来之前,都会先有通知,工头就急忙叫我们快快揩车子,扫地。”一些女工有小孩,家里没人带,就把伢儿带到厂里。伢儿们坐在放纱的柳条筐里,厂里专门安排人照看,张謇见了虽觉得不像话,但也没说话,眉头一皱也就走了。
张謇的三哥张詧虽是花布商出身,但精于盘算,又做过官,执行力相当强。因为他在兄弟中排行第三,所以人称“三先生”,干练但不免有些专断。大生从此形成张老三主内、张老四主外的格局,二十几年没有变动。
但张謇毕竟只是一个经理人,要长期拥有企业绝对管理权,必须获得股东们的背书。大生纱厂中张謇个人的股份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不过区区2 000两白银(在全部资本中只占0.4%)。由于采用“绅领商办”的形式,从一开始,张謇在大生就享有很大的话语权。这种权威不是来自资本,而是靠他的名望与人脉,他以士绅身份,居官、商之间,担当二者之间的桥梁,官替代不了,单纯的商也不可能替代。这是他独特的优势。
大生纱厂的股东,除官股外,商股股东很杂。除了沈敬夫等创业元老,张謇后来招募的商股,绝大多数来自当地富商、退休的官僚或依靠祖荫的遗老遗少,这些人对纱厂的日常管理没有兴趣,对什么产业救国也不关心,他们在乎的是自己能否拿到高额股息。这一点,倒与官股不谋而合。
因此,建厂之初,张謇就与股东们讨价还价,二者达成一种危险平衡:高息换治权。
从1899年正式开机起,大生就很少提取积累,利润几乎全部分红派息,即使当年亏损,不惜借债也要发息。有了丰厚稳定的高息红利,股东们不再关注经营方面的任何细节,张謇对企业的绝对领导也得到了保障。
现在好了,张謇终于在大生集团内部彻底实行了“一元化”领导,没有人在耳边唧唧歪歪了,以后厂里大事包括最为重要的投资决策和资金使用,几乎都是张謇一人拍脑门说了算。就这样,公司制在状元郎的手中彻底走样。
当时正是大生的上升期,企业经营得红红火火。大家各得其所,皆大欢喜,谁也没去好好想过:这样分干拿尽,近似于竭泽而渔,一旦有个风吹草动,企业拿什么去抗御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