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比弗河
这里的驯鹿苔到处都是,像在大地上铺了一条白绿相间的地毯;这里家家户户的房顶上都会冒出炉烟;这里距离金色沙滩如此遥远,没有人群聚集;在北极光的映照下,这里的沙滩更像是一种寂寞的延伸。在1968年,假如韦恩没有出生在这样一个地方,后来的事情也许会大不相同。特莱德韦并非不友善的人,邻居们说,他甚至会把衣服从身上脱下来给别人穿;只要这件衣服没有在伐木、剥兽皮或破冰的时候浸满汗水,他真会这么做的。当他觉得有谁动手干活的能力不如自己,他就会变得心软,很多人都知道这一点。他会帮人劈开木头、建一所房子,或在冰面上找到正确的位置破开一个洞,他这样做并不是为了显示自己过人的手艺,而只是为了帮别人节省点时间。他做这些事情完全是出于纯粹的帮忙,当然其中也倾注了他的好意。
在猎犬身上,他善良的一面也体现了出来。一次狩猎中,他不小心射中了自己的英国塞特猎犬,打在眼睛上。这是一只举止温和的狗,每次特莱德韦让它去叼回被打下的鸟,它叼着鸟的嘴都会因用力过轻而轻轻颤动。特莱德韦结束了此次的猎程,虽然这意味着他稍后还得付出更可观的费用和时间补充给养,以展开另一次猎程,因为他要储备足够的鸭子用来过冬。他用雪橇载着猎犬走了100英里,给兽医汉斯·尼尔森支付了100美元,请他在深更半夜起床为猎犬治眼睛。当汉斯告诉他,猎犬的一只眼睛保不住了的时候,特莱德韦哭了,因为这全是他的错。直到猎犬能吃饭之前,特莱德韦都没有吃饭,即便简辛塔煎好了肉饼,里面特意放了很多小块的纯白猪油和杜松子。他坚信,视力是猎犬所热爱、珍视、甚至享受其中的一样东西,他摧毁了一只猎鸟犬施展天生技艺的能力,这使他受伤很深。他留下了这只猎犬,虽然它已无法再出去捕猎了。特莱德韦的祖先当中,还从没有人养过一只仅能充当宠物的猎犬,但他却这么做了,一直到它变老。后来,这只猎犬得了关节炎,每走一步都疼痛难忍,特莱德韦这才同意结束它的生命。那天,他走到河边盯着河水,足足站了一个多小时,想到的不仅仅是自己如何毁掉了一只猎犬,还有如何才能在各方面做一个更完善的人。如果他对每个细节都付出更多关注,不放过任何一个纰漏,所有事情的良好局势就不会偏离轨道。
失去了那只猎犬之后,特莱德韦以自己热爱的那种方式继续伐木、剥兽皮、流汗。他爱简辛塔,因为她为人正派,对他也很好,这辈子他最不想做的事情就是伤害她。在家呆着的季节里,他和简辛塔一起玩她喜欢的游戏,例如克里比奇纸牌,这还是简辛塔在两人结婚的时候教会他的。他不得不强迫自己玩下去,不得不让思绪从计划着怎么把雪橇上的冰刀磨锋利,以及狩猎时带上海豹油充当给养等类似问题上挪开。当两人在一起的时候,他也确实从那些事情中挣脱出来了,因此简辛塔不会感觉到他的思绪正飞向远方。某种时候,他会萌生出一丝柔软的情感,觉得有些对不住她。因为她只能呆在家里,过着一种与广阔和狂野毫无关联的平淡生活,他不明白这种生活如何能让她乐在其中。在玩纸牌的时候,在两人一起坐在点着灯的桌前亲密用餐的时候,他明白她一定更喜欢某些别的什么事情,但他不知道那究竟是些什么。他不知道,她喜欢的是自己原来生活的那座城市,是每当下雨时从城里沃特大街那些店铺的瓦片上流下来的雨水。她喜欢的是一个自己爱读诗歌和哲学书籍,并且也不阻止她读的男人;那个男人会把书放在桌子上,放在那些面包、一块块的烤鸭腿和红酒旁边,与她一起谈论书里的内容。
生完孩子以后,秘密以某种方式被保留了下来,远离了丈夫们的世界。这使特莱德韦对自己孩子的真相一无所知。当丈夫不在屋里的时候,简辛塔会用轻柔的指尖小心检视孩子;当丈夫在的时候,或邻居们带着云莓馅饼、蔓虎刺浆果蛋糕以及肉汁四溢、热气腾腾的鹿肉炖菜来看望她时,她就开始聚精会神地凝视自己的孩子,没什么能将她的目光挪开。邻居们在她身边走来走去说着话,仿佛她身处水深火热之中,而她们却站在岸上一样。看上去,这与一位新妈妈带着新生儿的正常状态并无太大不同,没人会指望她能与她们闲聊。
现在掌握话语节奏的人是托马辛娜。神乎其神地,托马辛娜设法把谈及任何新生儿时都不说这件事作为第一要务。对特莱德韦而言,她看上去就像是自己妻子最明智的朋友。
有一次,特莱德韦对简辛塔说:“艾丽莎·戈尔迪在白色拖鞋和购物目录之外的衣服上花了太多钱,她竟然有一件满是泡泡的衣服。”
“泡泡纱。”
“白拖鞋啊,在这种气候里穿那个可不怎么实用。”还有件事他不理解,琼·马丁不让丈夫把木头堆在他们家附近,以便她能把某种奇特的、只能在植物园里生长的郁金香种在院子里。
“皇帝,”简辛塔说道,“那是皇帝郁金香。”
托马辛娜的威力是有明证的,她可以设法在特莱德韦家住上八天而不招来他的抱怨。就算是简辛塔的妈妈在世时,也做不到这样。特莱德韦不会直接把人赶走,但他有种能力——对逗留过久的客人发出一种冷冰冰的、带有敌意的回应。没人能受得了这一点,就算是脸皮再厚的客人也受不了。他是一个不愿意让陌生人观察自己日常起居的人,这倒也不是说他的生活习惯有什么特别之处。他只是喜欢完全占据自己的家,当他不得不住在里面时,不必被人注视着做自己日常的事情,也不必被人谈论。当然,他妻子是个例外,似乎妻子并不会让他介意什么,因为他忽略了妻子在场的事实。
简辛塔有时对琼和艾丽莎说:“如果我不跟他说话,我想除了自己的狗,他可能一整年都不跟别人说话。”她说了这些之后,虽然感觉对丈夫有些不忠,但很快又被那些女人吸引到嘲笑丈夫们的谈话中去了。由于女人们知道一些关于他的类似事情,特莱德韦能觉察到,琼和艾丽莎对他总保持着一种低调的谐趣。他在自己家里无法忍受这些女人,因此每当他在家的时候,她们几乎不怎么来。但由于托马辛娜的分量要比她们重,也由于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简辛塔和孩子,从不考虑自己,她才得以在这里住上八天而不招致特莱德韦的反对。即便这意味着:每天只有睡前那半小时才是特莱德韦与妻子的独处时间。
“一切都还好吗?”在第八天的时候,特莱德韦开口问简辛塔,同时把令人舒坦的大手放在她肚子上;温暖从她的皮肤渗进去,透过脂肪,穿过子宫和卵巢,最终来到腰背部。她没有对朋友们说起过特莱德韦那令人安定的体热,也没有说过她对丈夫营造一个安全家庭的能力深信不疑。艾丽莎的家里就有很多不确定因素,她丈夫酗酒,而她也总是会爱上某个人——今年是她孩子们新来的地理老师,一个比她自己小十岁的男人。他来自佛蒙特,住在当地野生动物保护官邸地下室的一个房间里。艾丽莎的糊涂之处在于总是很片面,但这也足以把她推往与现实生活相反的一条路上。这种状况产生的直接后果,就是她的房子总让人感觉没人住,她的丈夫和孩子们从别处走来,然后就消失其中。琼倒是没那么容易坠入爱河,但她的丈夫可就不同了。克罗伊登港的所有人都知道,他在内陆还有位因努人妻子;琼还没有孩子,而那位妻子已经生了三女一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