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很好。”简辛塔从没对特莱德韦撒过谎。他每天早餐都吃铁硬的燕麦片，在里面撒点盐。他的内裤是母羊毛制成的。他们做爱时，每次她都能达到高潮，而每次高潮来临，他都能感觉到。如果她累得快散架了，他会轻轻拍打妻子的前额和头发，直到她睡着。如果他做了什么让她不快的事情，例如把脏袜子放在床罩上，她会告诉他别再这么做了，而他也不会介意。她同意他有关“艾丽莎的拖鞋不实用”的看法，但不同意有关“种皇帝郁金香”的那部分。她说：“这对哈罗德·马丁来说没什么损失，只是把木头劈好堆在篱笆下面，琼也能从中获得一些乐趣。”对此特莱德韦并不同她争辩什么，也不把这当做是对丈夫们的欺辱。

但在他们刚出生的孩子这件事上，简辛塔确实撒谎了。

新闻中出现过关于暹罗连体婴儿的报道，头骨连得那么紧，全世界的医生、还有爱孩子的母亲们，都会对此感到绝望。简辛塔在电视上看到了这些，下定了决心并且坚定无比：如果她的孩子也连在了一起，她不会在乎；她会把他们两个都抚养成人，就那样活在这个世上。不管怎么样，简辛塔都不会感到对不起他们。她深深知道，不该觉得对不起任何人，这是她秉持的一个信条。感觉对不起某个人是毫无助益的，人总要面对一切。私下里她认为，电视里的那位母亲，或许有一天会恢复理性，同意让两个孩子死去。

但当你是母亲时，你就得坦然接受。当你是母亲时，你就得坦然接受白化病婴儿；当你是母亲而不是某些人看到的那种母亲时，你就得坦然接受孩子的眼睛色彩不一；你同样得坦然接受唐氏综合症、脊柱裂、脑积水；你也得坦然接受孩子身上多余的胳膊、长在身体表面的肺、没长出来的舌头。对简辛塔而言，阴茎、一只睾丸与阴道、阴唇同时存在，其实与前面那些情况相似。这个叫韦恩的孩子睡在摇篮里，身上盖着绿色的被子和白色的毯子。他黑色的肚脐突了出来，简辛塔用酒精棉签把那里清洗了一下，过几天它就会缩下去的。她把玩着孩子的粉嫩小脚，当孩子把乳头紧紧吮在嘴里吸奶的时候，她感到了自己与孩子的亲近。与此同时，孩子的目光慢慢地、慢慢地挪到了她的肩上，越过天花板，落在了托马辛娜身上，盯着炉子和猫看了一下，又回到了母亲的肩上。接着，这目光向上、一直向上，直到发现母亲的眼睛，这才锁定下来。那是一种飞翔、飞翔，飞过北极光或夏加尔夜晚的天空，同一只小白山羊一起，发出了祝福。在简辛塔和这个孩子之间，祝福无所不在。有好几次她都完全忘记了，关于这个孩子，她到底向丈夫隐瞒了些什么。

“一切都很好。”她这样告诉特莱德韦。她也相信，此话即将成真。

早先，她对托马辛娜说：“我唯一需要的只是多一点点时间，一切都会变得明朗，一切都会自我澄清。我们仍需要以某种方式去了解，这孩子将会很好。”

特莱德韦坚持问道：“孩子的健康呢？”简辛塔知道他从不聊闲天，此时也不是在聊闲天，而是在认真提问，期望能得到一个诚实的回答。但最诚实的回答是什么呢？

“很好。”她试图用正常的声音说出这话，但发出来的声音却像是喃喃低语。特莱德韦很爱她的声音——清新淡然，像雨一样——但却从没有告诉过她。她嗓音中的力道，她真实的嗓音，在那低语中并不存在，她只盼着能重说一遍。特莱德韦的手仍散发出热量，深深地渗入妻子的肚皮。

“他个头很大吧。”特莱德韦说着，手上的热量降了下来。

简辛塔本想脱口而出：“你为什么要说‘他’？你在等着我坦白吗？”但她没这么做，只说：“是的。”这一次比正常情况下的声音更大，因为她不想发出另一声低语，泄露心中所想。宁静的房中，她的眼睛似乎在发出呐喊。他们的卧室总是很安静，特莱德韦喜欢静谧的休憩之所：在白床单上安静地睡觉，没有收音机里传来的音乐声，没有喧闹和杂乱……简辛塔也是如此。她躺在那里等着他的手再次温暖自己的腹部，但是没有。莫非他是有意把手拿开的？特莱德韦是个总会为她输送温暖的男人，除非两人之间发生了争执。

早上起来，简辛塔对托马辛娜说：“当时我几乎张口结舌，我们该怎么办？”

在任何时候，幸运总会站在托马辛娜一边：她接到了编制草篮的委托订单；这地方从没人能种出任何玫瑰，就连耐寒的约翰·卡博特爬藤玫瑰也种不活，但她却种出了波斯玫瑰，还开了花。她明白，幸福只是一枚硬币的其中一面，而硬币是永远在不停转动的。她快40岁的时候仍旧孑然一身，直到格雷厄姆·蒙塔格对她说，他不在乎她弯腰驼背、尽显老态；如果她愿意，他想同她结婚。第二年，安娜贝尔就出生了。托马辛娜有任何理由感到幸福，但她仍保持着平和的心态；她的心态总是很平和，因为她从不信任极端的情绪感受。当金色阳光照进屋内时，她们以两人都喜欢的方式，把果酱薄薄地涂满烤面包片。托马辛娜对简辛塔说：“既然已经生出来了，我们一定要爱你和特莱德韦的这个孩子。”

“别人会爱这孩子吗？”

“这孩子会一帆风顺的，这世界对他来说足够大了，能容得下他。”

这是托马辛娜的看法，也正是简辛塔需要听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