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母亲说,他只在病房里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又走了。母亲后来解释说,他很忙。我同意这种解释。但是我由此认为,他不如别人的父亲。有一次我问他,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他一愣,然后就笑了,说怎么会不喜欢你,就是抽不出时间啊!
流传甚广的父亲和内蒙古收养全国三千孤儿的故事,我是后来才有所知晓的,从时间上推断,和我那场大病应该是同一时期。
那时候,全国食品严重匮乏,南方许多地方的福利院里,许多幼小的孩子濒临死亡的威胁。康克清为此非常着急,她与我父亲商量,能不能从内蒙调集一些奶粉。我父亲说可以,但是恐怕是杯水车薪,不能长期解决问题,于是他提议由草原人民领养这些孤儿。周总理当即拍板,于是从内蒙古调集了专列专护,迎接这些孤儿去内蒙古。大概在两三年的时间里,陆续有三千名孤儿来到内蒙,其中上海一地就有一千八百名。
当年的有关人员在回忆文章中说,父亲对于这些孩子的安排,每个细节都考虑到了,而这些医护和保育人员,包括地方旗县民政、妇联的工作人员们,真正做到了殚精竭虑。草原人民用他们博大的胸怀,养育了这些幼小的生命。
回忆文章说,父亲在各地检查工作的时候,都要到福利院看看这些孩子。对于他们被领养后的生活,更是备加关注。要求当地有关部门随访检查,有什么问题,要及时解决。同时刊登的一张照片,是父亲和这些孩子们的,他一手拉了一个,很开心的样子。
最近看了二哥乌克力的文章,看到了有关的这么一段:内蒙古的奶粉厂送给我父亲几大盒奶粉。那时候奶粉是很稀缺的食物,乌克力看见奶粉,心里很馋,听到父亲要把这些奶粉转送到孤儿院,就插了一句:能不能给我们留下一点吃?父亲断然拒绝,说:不行,一点也不能留!
后来的几年里,父亲一直关心着这些孩子的成长和生活,有关部门要定期汇报孩子们的情况,要求他们“接一个,活一个,活一个,壮一个”。
这样的情况一直延续到“文化大革命”开始。
80年代起,这件事情逐渐为人知晓。田乃立女士是第一位报道三千孤儿事件的工作人员。她曾经对我说过,唯一遗憾的是没有和这些已经长大成人的孩子交谈过,因为她担心会打扰他们平静幸福的生活。
我觉得她想的很对,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已经有了新的家庭,疼爱他们的父母,他们不知道过去的那一切,不是也很好吗?
2007年是我的父亲百年诞辰。我很意外地听说,10月19日,呼和浩特乌兰夫纪念馆里,突然迎来了一百多名身穿彩色民族服装的中年人,他们是三千孤儿的代表,从草原,或旗县,或他们现在生活的城市赶来的。
谁也不知道他们是怎样知道这一切的,又是怎样互相联系到并且推举了自己的代表的。
他们默默走进乌兰夫纪念馆,在父亲的座像前献上了白色的哈达和他们的名册。
据说,那天他们哭得很厉害,因为事情已经过去了46年,父亲去世已经17年了。
父亲已经成为渐行渐远的背影。也许就是到了这个时候,那些经过沉淀的记忆才真正的明朗,父亲的轮廓才逐渐清晰。我们明白的似乎已经太晚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的父亲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他不是那种为了家人和个人的利益而放弃原则的人。但我庆幸,世界上有这样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