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方水土(1)

蒋梦麟传 作者:马勇


蒋梦麟,浙江余姚蒋村人。生于1886年1月20日,清光绪十一年乙酉,即旧历一八八五年十二月十六日。所以有的资料上笼统地说蒋梦麟生于1885年,有的笼统地说生于1886年,都对,也都有点不准确,盖因两种纪年或在年末,或在年初。

当蒋梦麟出生的时候,蒋家已有三个男孩,一个女孩。即长兄梦兰,次兄梦桃,三兄及姐姐名不详,待考。

据蒋梦麟后来回忆说,当他出生的前夜,他的父亲在梦中见到一只熊来到他家,按照当地风俗传说,那是生男孩的征兆。第二天这个吉兆应验了,托庇祖先在天之灵,蒋家又添了一个儿子,所以蒋父为其命名为梦熊。后来,蒋梦熊在浙江高等学堂因参加学潮闹事,梦熊的名字进行了黑名单,蔣梦熊由此改名蒋梦麟。梦麟有时也写作梦邻,或梦麐。蒋梦麟字兆贤、少贤,号孟邻,笔名有唯心等。

与蒋梦麟的命名非常相似,他的大哥、二哥的得名也是因为他们出生前夜,蒋父分别梦到了兰花、桃子,所以他们分别被命名为梦兰和梦桃。至于蒋梦麟的三哥、姐姐出生时,蒋父似乎什么也没有梦到,所以他们的名字也就没有什么特色可说了。

一方水土

浙江余姚为浙东大邑,历史悠久,山川秀丽,土地肥沃,民情朴厚,物产丰富,人杰地灵。宋明以来,文风鼎盛,学术昌明,为世所重,向称文献之邦。在明代,这里曾诞生过王阳明、黄宗羲、朱舜水三大学者,并启导清代浙东学派的诞生。他们的学说不仅在中国思想史上具有重要历史地位,而且直到今天仍在浙东这块热土上继续发挥着相当重要影响,成为浙江特别是浙东地区社会经济进步的思想动力。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蒋梦麟继承浙东学派精思力践的精神传统,坚持不懈,奋力前行,立德立言立功,终于成为近代中国最重要的学术领袖之一、一代名师、“当代儒宗”。

当蒋梦麟出生时,中国正处在战乱频仍的特殊时期。在他出生的前一年,中法战争刚刚结束,由于清政府奉行和平外交路线,期待能够为刚刚开始不久的洋务新政赢得更多的和平时间,所以清政府采取不败而败的外交策略,将对越南的宗主权转让给了法国。中国在西方的压力下,终于放弃先前数百年奉行的王道政治路线,改从西方走上霸道政治,洁身自好,专心于解决自己所面临的富强问题,周边国家先前与中华帝国之间的宗藩体制开始瓦解,朝贡体制逐步让位于中国与西方诸强国之间的条约体制。

由于外交路线的重大改变,清政府在南部中国周围的藩国逐步与之脱离。这一年,缅甸的宗主权转让给了英国,中国周边的天然屏障逐步成为列强踏上中国本土的桥头堡。

中国的宗主权之所以一再割让,这除了说明中国的国际地位正日趋下降外,实际上也意味着列强进一步侵略中国本土的序幕已经拉开,因为中国之保有周边一些属国,完全是拿这些属国作为外国与中国接触的缓冲地带,而不是为了剥削这些属国。中国从来不干涉这些周边小国的内政,但当这些周边小国有求于中国的时候,中国总是尽力帮忙,主持公道,为东亚最负责任的大国,维持着远东的和平与稳定。在经济上,中华帝国对待这些属国除极个别的情况外,一般总是给得多,要得少,而且总是往往故意要吃点亏,以显示中华帝国的实力和威望。中国也确实从这些“小亏”中换来睦邻友好,边境安宁,赢得一些政治、外交上的好处。

中国在那些年里的变化是巨大的,只是这种变化并不表现在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中。中国乡村的老百姓千百年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靠天吃饭,对政治,对外交几乎从来都是茫然不觉,周边藩国的丢失对他们来说实在太遥远,太不可思议了,他们对外部世界茫然无知,也不愿知道。他们的日子一如既往地过下去,他们的精神生活还是乡间千百年来的谈狐说鬼,以此打发乏味的农闲时光和漫长的冬日,因为谈狐说鬼远比那些军国大事更能引起一般村民的兴趣。

当蒋梦麟慢慢懂得一些人情世故后,他也注意到村民中也有一些人先前参加过清军或参加过太平军,所以他们谈起几十年前的太平天国战争似乎比当前的国家大事更有兴致,因为这些往事毕竟是他们亲身经历的,有着直观和难忘的感受。这些故事有的令人毛骨悚然,比如太平军掳掠杀戮、煮吃人肉的故事。但总的说来,这些具有经验主义特征的故事远比那些正在发生着的国家大事更吸引人,因为村民囿于见闻,实在不知道国际上最近发生了什么事,更不知道这些事情的真相,所以偶然有人谈论这些事情就很搞笑,总是在夸张中国军队的胜利,其实多年后蒋梦麟才知道,这些胜利都是讲故事的人杜撰的,真实的情况是中国军队在与列强的历次冲突中节节败退或者说是一败涂地。

封闭的乡村没有吹来现代文明的风,因而这个乡村就依然像几百年前一样保守、原始和宁静。乡间的生活有着自己的节奏,男人们忙着耕耘、播种和收获;女人们总是忙着纺织缝补,生儿育女;渔民们忙着在运河里撒网捕鱼;工匠们忙着走村串户,制作各种精巧的成品;乡间的读书人则高声诵读,默记四书五经,然后参加科举考试,期待鲤鱼跳龙门,暮登天子堂,光宗耀祖,荣归故里。

像这样的乡村在中国有成千上万甚至更多,因为地形或者气候的关系,乡村生活习惯和村庄大小在南北各地可能有着很大不同,但是使他们聚居一起的传统、家族关系和行业却大致相同。共同的文字、共同的生活理想、共同的文化和共同的科举制度使整个中国结合成为一体,组成宁静、有序、稳定、和谐的中华帝国。

在中华帝国境内,除了无数的乡村,还有大中小城市以及各种各样的商业中心,构成了中华帝国的基本网络。在这个网络中,如果不发生重大意外,一般地说,全国所需要的粮食、货物、学人、士兵,以及政府大小官吏,均能够供应无缺。只要这些村镇城市不接触外部世界,不接触现代文明,中国就可以一直原封不动,如果中国能够在列强强制要求开放的几个通商口岸四周筑起高墙,禁止外国人与中国人交流,中国依然可以再经过几百年而一成不变。

然而,大清王朝并没有这样做,他们不仅同意列强开放越来越多的通商口岸,而且逐步放开对来华外国人的限制,中国人与外部世界的交往越来越多,“西洋潮流”再也不肯局限于几个通商口岸,而是像洪水一般冲刷着通商口岸周边地区,然后这股“西潮”沿着河道、公路和铁路向外延伸,向外扩展。最先开放的五个通商口岸附近的以及交通线附近的村镇首先受到西潮的冲击,逐步西化,传统中国终于在这里撕开一道裂痕。现代西洋文明仿佛移植到中国的树木,很快在中国这块肥沃的土壤中生根、开花、结果,在19世纪60年代之后短短的半个世纪中,西潮剧烈地冲刷着古老的中华大地,改变着中国人的习惯乃至传统。

蒋梦麟的家乡蒋村就是这样千百万村庄中的一个江南小村庄,位于钱塘江沿岸冲积平原。在这个冲积平原上,村与村之间常是绵延一两里路的稻田。钱塘江以风景优美闻名于世,上游有富春江的景色,江口有著名的钱塘江大潮。几百年来,江水沿岸积留下肥沃的泥土,使两岸逐步向杭州湾扩伸。居民就在江边新生地上筑起临时的围堤截留海水晒盐。那块土地每年的盐产量相当可观,足以供应几百万人的需要。

又经过若干年,江岸再度向前伸展,原来晒盐的地方盐分渐渐消失净尽,于是居民就在离江相当远的地方筑起堤防,保护渐趋干燥的土地,准备在那里蓄草放牧,放养牛羊。再经过若干年,这块生地就变成了熟地,人们便可以在这块土地上面植棉种桑。再经过若干年,这块土地就能够种植水稻了,因为水稻的种植需要大量的水,而挖掘池塘、修整水渠都需要相当的时间,更重要的是,要想将这块土地变成沃土,必须要有耐心,要有时间。

蒋村离杭州湾约有二十里之遥。围绕着蒋村有无数的村庄,这些村庄大大小小,遍布在这块平原上,往南一直到山麓,往北至海边,往东往西则有较大的城镇和都市,中间有旱道或河汊相通。蒋村当时只有六十来户人家,约三百人,是一个很小的村庄。

尽管蒋村规模很小,人口很少,但水陆交通却相当便利。蒋村三面环绕着河汊,河汊上随处都是石桥,河的两岸都是绿柳垂杨。河中盛产鱼虾、鳝鳗和龟鳖等水产。柳荫之下,常有悠闲的村民在那里垂钓。耕牛慢慢地踱着方步,绕着转动牛车,把河水汲到水槽再送到田里。冬天是连阡陌的麦穗,夏天是一片稻海,使人有四季常青之感,麦穗和稻穗随着微风吹拂,漾起一片涟漪,燕子就在绿波之上的蓝色天空中穿梭翱翔;老鹰忽高忽低绕着村子回旋着,乘老母鸡不备时就俯冲而下,攫走小鸡。

蒋村南面有一条石板路,通往邻近的村庄和城镇。小河汊可以通往大河,再由大河到达杭州、苏州和上海等大城市。只是蒋村居民因为生存条件的制约,一般并不需要外界的东西,故而几乎一向与外界隔绝。当蒋梦麟出生的时候,现代发明的成就还没有运用到这样的乡村,因而这里的农民依然像几百年来一样保守、原始和宁静。他们安定地在这里生活了五百多年,富饶的土地为他们提供了一切的需要,他们很少碰到水灾或旱灾,在这漫长的几百年中也不过偶尔遇到过一两次变乱和战事。蒋村居民和平而满足地生活在他们自己的世界里,贫富之间也没有太大的差别。富饶的稻谷、棉花、鱼虾、鸡鸭、蔬菜使他们丰衣足食。他们不仅不了解外部世界,而且对中国处境究竟如何也几乎一直茫然不觉,他们所关心的只是最实际的生存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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