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技利的小山上有长满青苔的橡树和芳香扑鼻的尤加利树;田野里到处都是黄色的罂粟花;私人花园里红玫瑰在温煦的加州太阳下盛放着。这里正是美国西部黄金世界,是美国本地子弟的理想园地。
加利福尼亚州气候冬暖夏凉,四季如春,蒋梦麟在加州的四年生活轻松愉快,身心俱得到良好发育成长。加州少雨,因此户外活动很少受到影响。冬天虽然有阵雨,也只是使山上的青草变得更绿,或者使花园中的玫瑰花洗涤得更娇艳。除了冬天阵雨外,加州几乎没有任何恶劣气候影响希腊剧场的演出,剧场四周围绕着茂密的尤加利树。莎士比亚的名剧、希腊悲剧、星期演奏会和公开演讲会等都在露天举行。离剧场不远是运动场,校际比赛和田径赛就在那里举行。青年运动员都竭尽全力为母校争荣誉。美育、体育和智育齐头并进。这就是古希腊格言所说的“健全的心寓于健全的身”。这一点对蒋梦麟影响巨大,他后来的教育思想与教育实践,有很多举措可以在这里找到它的背景与萌芽形态。
在加州大学校园中心地带耸立着一座钟楼,睥睨着周围的建筑。通到大学路的大门口有一中盘大门,叫“赛色门”(Sather Gate),门上有许多栩栩如生的浮雕裸像。这些裸像引起许多女学生家长的抗议,但蒋梦麟的伦理学教授却说:“让女学生们多看一些男人的裸体像,可以有效纠正她们忸怩作态的不良习惯。”老图书馆(后来拆除改建为陀氏图书馆)的阅览室里就有维纳斯以及其他希腊女神裸体的塑像。但是男学生的家长从来没有人提出批评。蒋梦麟第一次见到这些希腊裸体人像时,心理也有一点疑惑:为什么学校当局竟把这些“猥亵”的东西摆在智慧的源泉?后来,蒋梦麟猜想学校主持者大概就是要灌输“完美的思想寓于完美的身体”的观念。因为在希腊人看来,美丽、健康和智慧是三位一体而不可分割的。
橡树丛中的那次《仲夏夜之梦》的演出,真是美到极致。青春、爱情、美丽、欢愉全在这次可喜的演出中活生生地表现出来了。多少年之后,蒋梦麟还能生动回忆起当时的情形,依然沉醉其中。
加州大学附近有许多以希腊字母作代表的兄弟会和姊妹会。兄弟会和姊妹会的会员们欢聚一堂,生活非常愉快。蒋梦麟一直没有机会去做客。后来有人约他到一个兄弟会去做客,但附带条件是,蒋梦麟必须投票选举这个兄弟会的会员出任班主席和其他职员。事先,他们曾经把全班同学列一名单,碰到可能选举他们的对头人,他们就说这个要不得,同时在名字上打上叉。
蒋梦麟到那个兄弟会时,受到了热情款待,令人终生难忘。第二天举行投票,为了确保中国人一诺千金的名誉,蒋梦麟自然照单圈选不误,同时他也很高兴能在这次竞选中结识几位朋友。
选举后不久,学校里举行一次营火会。融融的火光照耀着全班同学青春快乐的面庞。男男女女齐声高歌。每一支歌结束时,必定有一阵呐喊。木柴的爆裂声、女孩子吃吃的笑声和男孩子的呼喊声交织在一起,令人陶醉,令人久久难忘。正沉醉在欢聚中的蒋梦麟忽然在火光烛照中邂逅那位曾经受过他“一票之赐”的同学,然而使蒋梦麟出乎意料的是,这位同学竟然对蒋梦麟视若路人,过去拉票时的那份亲热劲一点也没有了,失望的蒋梦麟终于感到深深的失落。人情冷暖大概就是如此。那位同学在“需要”时对蒋梦麟的热情,蒋梦麟已经以“神圣的一票”作了回报,有债还债,现在这笔账已经结清,谁也不再欠谁的,所以谁也没有资格要求另一方一直对自己热情如故。这个教训深深地教育了蒋梦麟,从此以后,蒋梦麟再也不拿选票交换招待,同时在学校选举中从此没有再投票。
在学校“北楼”地下室里,有一间同学经营的“合作社”。合作社的门口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我们相信上帝,其余人等,一律现金交易。”合作社里最兴隆的生意是五分钱一个的热狗,味道不错。但确实没有人敢向合作社赊账,当然即便有人敢提,合作社的同学估计也不会同意。这种人际关系理念与中国传统很不相同,它最初肯定对蒋梦麟构成强烈的心灵冲击,但久而久之,蒋梦麟也就逐步认同并遵守了这些观念,因为这些观念说到底总要比中国传统来得更现代,更合理。
在加州大学几年间,使蒋梦麟最难忘的人不是那些名声显赫的教授们和那些充满活力的同学,而是哲学馆的一位老工友。这个工友高而瘦削,行动循规蹈矩。灰色的长眉毛几乎盖到眼睛,很像一只北京哈巴狗,眼睛深陷在眼眶里。从眉毛下边,人们可以发现他的眼睛闪烁着友善而热情的光辉。蒋梦麟和这位老工友一见如故,下课后或者周末有空,蒋梦麟常常到地下室去拜访这位工友。这位工友从加州大学还是一个小规模的学校时开始,就一直住在那地下室里。
这位工友曾在美国联邦军队当过兵,并在美国内战期间参加过许多战役。他在对蒋梦麟回忆过去的日子时,最喜欢讲的是童年往事和内战轶闻。蒋梦麟从那里获悉美国早期历史中的许多故事,有些故事使蒋梦麟感到早期美国的某些情形似乎比中国还要糟糕。工友告诉蒋梦麟,在他幼年时代,美国流通好几种货币,有英镑、法郎,还有荷兰盾。现代卫生设备在工友看来一文不值。他有一次指着一卷草纸对蒋梦麟说:“现代人虽然有这些卫生的东西,还不是年纪轻轻就死了。我们当时可没有什么卫生设备,也没有你们所谓的现代医药。你看我,我年纪这么大,身体多健康!”他直起腰板,挺起胸膛,像一位立正的士兵,让蒋梦麟欣赏他的精神体魄。老工友的这些话实际上是说美国早期工业化带来的污染、生活节奏的紧张,生活质量的下降。这些问题在所有经历过工业化转型的国家似乎都存在过。
西点军校也是老工友调侃的对象。他对蒋梦麟说:“你以为他们能打仗呀?那是笑话!他们全靠几套制服撑场面,游行时他们穿得倒真整齐。但是说到打仗,西点军校的毕业生可是差远了。我可以教教他们。有一次作战时,我单枪匹马就把一队叛军杀得精光,如果他们想学习如何打仗,还是让他们来找我吧!”老工友不相信军队官兵可以通过课堂训练出来,不相信所谓正规化能够使士兵英勇善战,这一点他的主张与看法倒与中国人的看法比较契合,那就是要想学会游泳,就应该到大江大河中去锻炼。
所谓美国内战,就是美国联邦军队与南方分裂势力的对垒,在某种程度上说,联邦军队似乎站在正义的方面,所以尽管多少年过去了,这位老工友依然对南方人恨之入骨,不能谅解。他告诉蒋梦麟,有一次战役结束后,他发现一位敌人受伤躺在地上,他正准备去救助。然而躺在地上的南方人却向老工友扣动了扳机。说到这里,老工友两只眼睛狠狠地望着蒋梦麟,好像蒋梦麟就是那个不知好歹的家伙似的。蒋梦麟问道:“那你怎么办?”老工友说:“我一枪就把这个畜生当场解决了。”类似例子在中国历史上并不少见,战士宁愿死在战场上,也不愿屈辱受俘。
对于蒋梦麟在加州大学的留学生涯而言,哲学馆的老工友是加州大学不可分割的一个部分,要弄清蒋梦麟在美国所受到的教育、影响,就应该注意这样的人物和生活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