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9年,清光绪十五年,是一个不平常的年头。
这年2月26日(阴历正月二十七日)是已垂帘听政28年的慈禧太后预定的皇帝亲政的日子。
这一天,紫禁城内悬旗奏乐,王公大臣毕集太和殿。刚于正月里举行过大婚的光绪皇帝满面春风地坐在大殿正中的黄缎宝座上。俯视脚下跪拜着的文武群臣,听着响彻大殿的山呼万岁的声音,这位4岁承继大统,如今尚不满19岁的大清国皇帝心中的自得之感是可以想见的。
此时的他虽然已经了解国家自鸦片战争以来近50年间迭经外患内忧的历史,但或许不会想到,爱新觉罗家族统治的大清王朝已经无可挽回地走近了自己生命的尽头;5年之后,大清的军队将在与东瀛蕞尔小国日本军队的水陆交战中遭到惨败,他将被迫同意与侵略者签订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耻辱的不平等条约。他尤其不会想到,9年之后他会被扶持自己坐上皇位的慈禧太后囚禁瀛台,而20年后他会不明不白地死在太后身前。
好像上天有意在光绪大喜和最得意的日子里给他悲剧的一生降下一些预兆:在他亲政典礼的几个月前,太和门突遭大火;大婚前不久,靖远、皋兰发生地震。他亲政后半年,天坛祈年殿又遭火灾。也就在那几年,各地水灾、旱灾、地震、河道决口、瘟疫等事不断发生。
灾害对于住在北京城里的统治者来说,仅仅是添一点烦恼或费神之劳。耗资颇大的颐和园停建几天无伤大雅;御旨令拨的有限的赈灾粮银即使通过各层官僚的盘剥,送到灾民手里,却也只不过是杯水车薪。对于普通老百姓,灾害意味着财产的损失和疾病、痛苦,乃至生命的丧失。
1888年6月从华北到东北一带发生的大地震,对居住于直隶省永平府乐亭县大黑坨村的青年农民李任荣来说,就是一场灾难。
乐亭县紧靠渤海湾东北海岸,南临渤海,北面与滦县、昌黎县交界。境内800多平方公里,地势平坦,水源丰富,但在当时肥沃之地不多。清顺治年间,较好的土地大多被旗人圈占,剩下的水洼沙滩之地,虽勤劳耕作,“亩获不过斗余”。汉民多要靠租种旗地,丰年交租外勉强糊口,灾荒之年,所收不够交租。由于不讲水利,靠天吃饭,雨季常有水灾,旱年头有时又闹蝗虫,加上地主利用“压租”、“借租”名义提前收租,农民生活困苦不堪。为了谋生,农闲之时,不少人家女纺男织,因而土布成为本县特产,自用以外,十之八九卖到外地,特别是卖到东北一带,换回粮食以补贴生活。一来二去,乐亭的经商之风渐盛。乾隆朝以后,到东北经商的人愈来愈多,有人竟由此发达起来。
大黑坨村地处乐亭县东北境,靠近东滦河的西南岸。这里西距县城不到15公里,东南距海岸10公里。村庄建于明代永乐“靖难之役”之后,到光绪年间,经过470多年的繁衍生息,已成为一个大村子。李家是当年建村时由外地奉召迁来的老住户,村里的五大姓之一。
李任荣的祖父李为模(1801~1872年)青年时就是家族里的主事之人。他曾倡议序列族谱、修建祖茔、添置祭田,重兴祖祭。他有三个儿子,老大如珍,老二如珠,老三如璧。任荣是李如珠的次子,因大伯家没有男孩,过继为子。
李如珍一心想把任荣培养成知书达理的人。任荣读书非常刻苦,写得一手漂亮字。他15岁时娶了外村姑娘周氏为妻。周氏比任荣大两岁。她孝敬公婆、知情达理,心灵手巧,体贴丈夫。夫妻俩相敬如宾,恩恩爱爱。美中不足的是任荣身体不好,患有肺病。当时的医疗条件差,肺病又被称作“富贵病”,无药可治,只能靠调养,不能劳累,又要营养保障。
不幸任荣21岁时,家乡发生地震灾害。这次地震波及京师、山东、奉天(辽宁)大片地区,震中大抵距乐亭不远。传说当时“地全震裂了,顺着地缝往上翻黑水,翻了黑水又冒白沙……许多房屋都塌坍了”。
地震发生当晚,从睡梦里惊醒的李任荣想起自己亲生母亲可能有危险,急忙奔出门外,一口气跑回家,把母亲背出屋门,没想到他自己连劳累带惊吓,加重了病情。第二年,正是在光绪帝亲政大典后的一个月里,这位年仅22岁的青年竟与世长辞了。
悲痛欲绝的周氏在丈夫病逝时已身怀有孕。她不敢怨天尤人,只能暗自哀叹自己和腹中小生命的命运不好。在痛苦与伤感中好不容易熬过了剩余7个月的妊娠期。这年十月初六(1889年10月29日),在大黑坨村东街李家宅院中院东厢房李任荣生前与妻子居住的北屋里,一个男婴呱呱坠地。
这个婴孩就是30年后在北京大学红楼撞响中国共产主义运动晨钟的李大钊。
命运之神对于那些非凡人物的一生往往十分苛刻。故尔两千多年以前孟夫子就说出那句二千多年来不知鼓舞过多少命运多舛的仁人志士的名言:
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孟子举了古代圣君舜、商代贤相傅说、周文王的贤臣胶鬲、春秋齐国名相管仲、楚国贤相孙叔敖、秦国名大夫百里奚。这些人有的在乡间当过农夫,有的曾是从事版筑的奴隶、鱼店的小贩、狱中的囚徒、海边或牲口市场的隐者。他们早年经受了人间的饥饿劳累之苦,而后成为大人物。孟子没有说那些人是否也有过自小失去亲人的经历。但无疑后面这种痛苦比起饥饿、劳苦、困顿来,更令人难以忍受。
望着哇哇啼哭的婴儿,母亲的心中悲喜交集。悲的是,孩子刚刚出生,和他那早逝的父亲便已是生死两界之人,喜的是自己终于为李家留下了一棵根苗,一个可以承继香火的后代。
此时哇哇啼哭的婴儿当然不会知道母亲心中的苦痛,更不可能想到,仅仅一年多后,他的这位苦命母亲也不堪精神重负而去世。没有亲生父母的那种痛苦感受只有到他童年时期寻求父母之爱时,才能强烈地产生。
小孙子的诞生冲淡了因儿子逝去而生的伤感。年已60多岁的李如珍爱不释手地抱着婴儿,用他那饱经风霜的脸庞亲着孩子的小脸蛋,轻轻地叫了一声:“憨头!”孩子有了自己第一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