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8.知书不达礼

日边瞻日本 作者:李长声


常听人说一句古话,是"礼失,求诸野"。在我们中国人眼里,日本可绝对够"野",侨居好些年,虽不曾"求",但近朱近墨,也顺手捡了点"礼"。没什么高深的,只是些礼貌礼节罢了。家当大了古了难免老早就开丢,那陈寿1500年前写《三国志》写到了东夷之邦,已感叹"中国失礼,求之四夷,犹信",所以,向蕞尔小国求咱大汉大唐大清失的礼,好像也算得上中国的传统和特色。

我爱逛书店,逛东京的,逛北京的,就逛出了一点感觉。记得国门开放之初,某公看见外国人读书,行立坐卧,不讲究姿态,感慨系之。但曾几何时,这种西洋景出现在中国,甚而出现在书店里。走进巍峨大书店,简直像芸芸众生南来北往的火车站。售书何止于开架,还可以立读、倚读、坐读、半卧读,千姿百态,令人叹为观止。日本的书店,尤其是位于闹市,顾客抵肩擦背,不许坐读是一个常识。书店者,商店也,图书是流通的商品,进来人是顾客而不是读者,把书店当图书馆用,闹中取静,就影响别人选购,店将不店。也有些书店明确"立读禁止",可店家仁义,只写一个小纸条贴在那里,免得伤了读书人面子。至于漫画单行本,统统用塑料布包裹,严禁翻阅。顾客多是青少年,据调查统计,他们站在那里十来分钟就翻阅完一本六百多页的漫画杂志。听说中国年轻人也爱看日本漫画,但恐怕在读法的熟练上还达不到这个程度。游东京一般都会去繁华的池袋,那里有多家书店,仅只淳久堂备置坐椅,原由无非是转过几栋楼,所在僻静了,以此为招徕。北京某书店的楼梯被当了坐椅,只剩下一半走人。店家讨好"上帝",可惜"上帝"不大有人样,站没站相,坐没坐相,更教人举步维艰。少数人成为"上帝",多数人便如进地狱。况且书被读了,就变成旧货,把旧货当新品卖,不合乎情理。和店面相比,同样的图书一排排,货色也就说不上丰富。架子上书本挤得死死的,取书很容易把书脊抠坏,像青砖砌就万里长城,真盼有孟姜女进店寻夫哭倒它。抠坏一本又一本,破损也不作为残次品减价,未免霸道。架子壁立,底层的图书只好蹲身歪头在人影幢幢的昏暗中查找。倚架而读的人更不给你让地儿,好似英雄堵枪眼,这时才领悟淳久堂"欢迎坐读,禁止立读"的道理。装帧者也偏要难为顾客,书脊设计得不明不白,你费力辨认时,又有人硬在你和架子之间昂然而悠然挤过去。国人很爱说礼仪之邦云云,但是在书店里却不大看得出,可能知书与达礼之间需要一个比较长的人生或历史的进程。

有人说图书馆是作者的敌人,而今连书店也公然与作者为敌。作者和出版社把书寄在那里卖,是盼着人来买的,被买走了才有版税好拿。书店供顾客免费阅读,哪怕他们当中说不定有王充一类的人物,也完全是无视作者的权利。图书的特殊性常使人处于两难之间,但文化大众化,是要把大众文化化,并非拿文化媚俗。

不少同胞讨厌日本人,说他们具有两面性,看似彬彬有礼,换个场合就不是他了。"场合"一词是日本人创造,似乎我们用得更日常。逛书店有逛书店的样,泡酒吧有泡酒吧的样儿,到什么山唱什么歌,讲的不就是场合吗?你到人家的葬礼上大笑一声试试。人必须具备这种社会性。说来不单是书店,北京城里自以为超前的怪事还多着哪,足以编一本"北京百怪"。我们学雷锋,与其在公交车上备针线,贴窗花,不如把车开得更稳些,务好正业。但等到见怪不怪的时候,大家就都北京化,官居九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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