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是做学问还是干工作，日本人的这份认真劲都让人不得不翘大拇指。我在中国课堂里一目带过的两个不经意的地名，在这里被掰开揉碎，成了一节课的内容。国步日艰之时，风雨飘摇之日，鲁迅在一串地名中，记住水户是为了一个讲持名节、宁可避居海外荒岛，不肯折节异族的水户朱先生，这不难理解。那将两年后才成为停靠站的日暮里写到文中，他想说的是什么呢？庚子山《哀江南赋?序》里说：“日暮途远，人间何世。”有意无意修改的这一事实，都让人想到当年独自一人登上北去列车，那时鲁迅心中曾有一份寂寞乡愁。然而，鲁迅的仙台之旅，以及在书桌前写下《藤野先生》的心情，正如那悄然落水的古剑，难再追寻。今天的我们所有的推想，也永远只是推想，逝者不再，往者不来。我们这样推想来推想去，不知不觉进入的，不就是刻舟的境界吗？

二十几岁时，很喜欢柏格森，对他的生命哲学很下了点工夫。后来悟到，柏格森所有的思想，说到底都来自古代希腊人的一句话：“一个人不能两次进入同一条河流”。柏先生发明的是一个叫绵延的概念。你可以讲昨天的故事，可以用电影镜头记录下曾经有过的一切，但昨天就是昨天，经过的永远是经过的，天上地下，过去未来，每一个和每一个都相关，每一瞬和每一瞬都相关。在同一个过程中，生命在昨天绵延到今天。因此你讲的故事，其实永远都是今天的故事，你从镜头中记录的，也不过是你从河里舀出的一杯水。哪个会认为，那杯水便是河流呢？依照这样的想法，所有的历史学家的工作，都失去了根本的意义。

是的，舟已行矣，而剑不行。然而，我们还是执著地写下一行行文字，一如在木舟上留下深深的刻痕。不仅我们，就是老子之智、庄生之慧，也都免不了留下文字，都免不了做一回刻舟人。不过刻在舟上的，是挥之不去的对于古剑的怀念，是对过往的一切，对经过的一切的追忆和思索。而明慧如庄子者说，荃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荃。如果你从古今文章中，模糊感觉到早已入水的古剑的遗意，忘掉那些船舷上笨拙的刻削的痕迹，说来又有什么关系呢？

鸟飞在天

我所住的京都贺茂川的河上，栖息着许多的鸟儿。除了四季都有的野鸽子，入冬来还有来自远方的鱼鹰、雪鸥、大雁、野鸭子。临近春节，下了一场好大的雪。早上散步到河边，看到河心小岛的苇丛蒙上了一层银白。而透着寒气的水面上，三五成群的鸟儿，却一如既往悠悠地游在河水中。看着这些鸟游来游去，竟不自觉停下脚步。仿佛是意识到有人到来，河心的鸟嘎然而鸣，展翅飞起，留下几片水花，数圈涟漪。清晨的空旷里，自己心中很深的地方，一瞬间有一种埋藏了很久的东西被一点点唤起，随着腾空而去的鸟儿，心也在自由地飞。

这份感受大概在潜意识里很深地影响了我。以后几天，不自觉地经常想起许多关于鸟儿的事情。苏东坡写过冬雪中的鸟儿：“人生到处应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想鸿鸟飞去，大岁临春，雪泥消融，四野鹅黄点点，举首淡淡晴空，哪个还记得旧岁指爪旧痕，记得的又何以指认，何以追怀。洒脱里潜蕴悲凉，正是久经流放的四川才子体会到的人生底蕴，若不小心仅以豁达做解，怕是要被笑孟浪的。

还有一位明朝的文人周亮工，留下过一本书叫《书影》。这书读过的年头多了，内容却大略还记得起。书名的来历，是取好书如鸟，一飞就飞过去，再难找到，留下的只是影子这层意思。赖着周老夫子的《书影》，当年我了解到许多大明的往事。可从周老夫子手中飞过去后再也找不到的好书，后来竟再没有流传的也有不少吧？那书中所记的，就都是雪泥鸿爪，今天已无以指认，也无以追怀。

鸟飞在天。鸟在人们的心目中，常是自由无羁的象征。昨天，不自觉地和周围的朋友谈起鸟儿，谈起从前童梦中飞翔的愿望。我说：“鸟多好，想飞就飞，没有任何牵挂，没有任何限制，没有国界。”一位朋友接下来说：“鸟多好。鸟的这份自由可并不只是因为有翅膀。你也想飞吧？可你放得下你的房子你的地位你在这个世界上的所有财产吗？吃了这顿可能没下顿的生活，你能忍耐吗？”另一位学生物的说：“鸟给人的是自由的印象。可事实上鸟也有自己的活动规律。”他说：“日本野鸟会曾在一些鸟的爪上系上有电子信号的小环，用以跟踪这些自由地飞来飞去的鸟儿。于是知道，每年春天从京都飞向西伯利亚的雪鸥，有一半以上秋天会再飞回来。一同飞回来的，有老鸟，也有新来的。它们的样子看着相同，在觅食上可各不相同。带环的老鸟很快会吃饱，新到的却在水中沉下去浮上来忙个不停。原因可能是新鸟习惯了有丰富食物的西伯利亚的环境，却还不习惯在这新地方觅食。”

可见，要当一只自由鸟儿也得有一份舍得出去。

可见，当了鸟儿，也有一份鸟的辛苦和不易。

贺茂川边，看鸟飞在天。少年时多么浪漫的题目，在过了35岁的一群人的议论中，却已尽是找食和囤食的艰难。只恐用不了多久，双脚已踏进土地中的我们，怕是连这浪漫的题目都想不到了，一如雪泥鸿爪，无以指认，也无以追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