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2.乡 思

日本的面孔 作者:刘晓峰


10月25日是富山县选举县知事(省长)的日子。尽管天上灰蒙蒙的阴云满布,从早晨八点钟,已然有动员市民们去参加投票的宣传直升机,在天空中来回盘旋:

“今天是投票日,请大家去投出自己的一票……今天是投票日,请大家去投出自己的一票……”

踩着满地落叶,走进大学人文学部的研修室,对面的日本小伙子奥田,已经非常专心地坐在计算机前,开始玩他的电子游戏。问一下投票的事,他笑了一下说:“不感兴趣。”翻开书本,情绪却总也稳定不下来,是因为临近深秋,又到了乡思的季节吧。

我出生在吉林省吉林市,但长在一个叫做红旗岭的小镇。我的小学和中学时代,都是在那里度过的。直到今天,只要闭上眼睛,我还能回忆出这小镇的一切。由一丛篱笆,到一座草屋,以至一条被炉灰渣和畜粪点缀的道路,那些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那悠缓的、近乎从容不迫的生活节奏…… 做为一个留学生,一个外国人,不论你的外国话说的怎么地道,不论你对异国的生活怎样熟悉,不论你在国外生活了多长时间,你仍然永远是漂泊于实际的社会生活之外的。这里不是我的家,我在这喧闹的城市中只是一个过客。这样的漂泊心态,永远笼罩着你,像日本海的波浪一样永远冲击着你,而每一次被推到浪尖,或跌进波谷,那挥不去的乡思,就会涌上心头。

我可以自豪地说,我熟悉我故乡的土地,如同熟悉我自己的掌纹。从七岁起,我和伙伴们一起上山拾柴、采菜、拣蘑菇,方圆二十里的土地,都留下过我少年的足迹。我知道翻过哪个山坡,山坳里有二眼泉水;走过哪片松树林,哪片灌木丛里蕨菜最多。红菇娘、绿菇娘,我曾采回来,穿成串晾在房檐上,成片成片的苞米地,大豆地,那夏绿秋黄我已终生无法忘记。我曾和同学们一起,去看过第一次开进小镇的火车头。为了填补家用,我和伙伴们一起拣过煤核,拾过粪,打过蒿子…… 时间赋予过去的一切梦幻般的色彩,孩提时的一切,今天回忆起来都是恁地味道无穷。

我的少年时代是伴着贫穷度过的。我拣拾过废品。我忘不掉拣到一个可以换回一分或三分钱的牙膏皮时,心中有怎样一分喜悦。那也是我艰难地寻找知识的年代。我一分一分地积攒下拣废品换回的钱,然后去书店买回一本一本的小人书、小册子,一遍又一遍地翻呀看呀。我如何能忘记,在那文化沙漠的年代,这点点滴滴的知识,曾怎样滋润了我幼小的心。还记得我在清华大学做讲师的时候,父亲从家乡写信来问我,那些成箱的小人书、小册子已经没用了,是否可以当废纸卖掉?我回信里坚决反对,因为它们是我过去生活的一部分,每一本破旧的小书,都是一段令我激动的回忆。

怀念故乡,永远会同时想起我的老师们。我能考上大学,走向更远、更广阔的世界,这应归功于他们的栽培。我常常回忆起高二的事情。老师们白天上完课,晚上还到学校来为我们义务补课。踩着冬天厚厚的积雪,那蹒跚在路上的老师们,那时也一定有过各种各样的艰难吧?上个月,我的老师杜尚侠在给我的来信中,谈到他又将有新著出版。很巧的是,前几天在图书馆,我在光明日报上看到了我的老师郭殿忱写的关于古籍整理的文章。听到、看到他们的消息,我每每觉得心底热乎乎的。而知道我当年的地理老师高凤山去世的消息,我深觉自己失去了一个最亲近的人。我非常有幸的是,在这小小的镇子里,遇到了这样一些好老师。是他们以渊博的学识和修养,教育熏陶了我,为我插上了飞翔的翅膀。我非常相信这句话——教师是人类生活中最神圣的职业。因为我知道,在那艰难的岁月中,教育我帮助我的老师们,我终生都不会忘记他们的培育之恩。

记得小时候,和伙伴们上山砍柴。每当登上山顶,看着远处起伏的山脉,那与云天接壤的地方,我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向往。山那边的世界,遥远的未知的世界,那时节对我有无穷的魅力。我自16岁走出小镇,到如今十几年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路是越走越远。然而今天蓦然回首,却觉得那偏僻的北方小镇,原来是自己内心中最亲近的地方。中国在变,这变化的巨大,在海外、在异国的土地上遥遥注目,才感觉得到是如何惊人。在日本,常在电视中看到30年、40年前日本的情况,那与今天富夸海内的日本,几乎是两个世界。是的,贫穷并不可怕,因为它也终会被勤劳战胜。夏去秋来,我那遥远的故乡的小镇,又有了怎样一些变化呢?

沸沸攘攘的知事选举终于落下了帷幕,玩游戏的小伙子也开着车走向了归家的路。踏着满地的落叶,我走回自己的公寓,打开台灯,坐下来写这篇怀乡的文字。秋深了,故乡的人们,愿我这份深深的思念,能化作一缕温暖的风,越过日本海,越过万水千山,吹拂到我的小镇。啊,我的故乡!我的亲人!

1992年10月25日写于日本富山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