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7.偎雪红炉

日本的面孔 作者:刘晓峰


禅宗的话头中,有许多听来非常美的句子。比如“白马入芦花”,原来说的是物我两不辨的境界,但读到这五个字,头脑中总是一片美丽的白,白得耀眼,白得眩目逼人。或者,这仅只是因为我读文学出身,喜欢联想的缘故。禅宗中还有一句话头,因为色彩极端美丽,让我一下记住的,那就是“红炉上一点雪”。红白相配,是设计上经典的美学搭配。比如佳能高级镜头采用纯白色配一个红圈,看着就很美。很多画家如德加如马蒂斯,也都喜欢红白的搭配。

昨日旅居河南郑州广电宾馆,因为谈话过晚,夜里失眠,头脑中毫无缘故浮现出“红炉上一点雪”这句话头来,却突然感觉到一种极深的残酷。一点点洁白的雪、烧得红红的炉,当这份色彩搭配得极端美丽的话头成为事实,那无疑就是毁灭的瞬间。那点白雪在接近红炉的一刻已经开始消融与汽化,有形转眼变成无形,留不下一声叹息,留不下一线浅痕。梦幻尘缘,电光石火,水中月,镜中花,说的都是这份存在的虚妄。而这份虚妄,在佛教话语中就是我们人生本来的面目。

年轻时思考的人生,想的经常是将来。那是从起点伸展向终点的想法。那时的想法总是我要做到什么,然后就会得到什么,然后再要做些什么,因为最后要得到什么。那时候立下的志向总是很大,眼睛看到了,却不知道手离那里其实很远,更不知道,那想得到的不一定就是自己真正想要的。40岁后思考人生,角度不知什么时候翻转过来,开始从终点伸展到现在。把死做为一个现实的字摆在前头,生命会平添出另一种觉悟。40年的人生已经有过许多经历。看到当权的门前车喧马嘶的热闹,也看到一朝失势门可罗雀的凄凉。目睹过身价千万的富人酒后阑珊,盯着窗外的灯火那种茫然,也看到过农村孩子捧读书本时炯炯的目光。一死在前,你会明白家有广厦千间,最后自己躺下,占地不过身长而已;坐拥巨万家财,走的时候也没有人能带走钞票一张。从终点倒过来想现在和过去,事物的轻重似乎一下子也出现了翻转。当初孜孜以求的,仿佛不再那般重要;曾经不经心忽略的,这一刻却平添许多重量。

夜阑人静,想到自己经历过的人生往事,曾经的欢乐和痛苦点滴在心。那些真心呵护过我的人们的面影,一张张浮现在眼前。小时候得了感冒,夜里父亲背我去医院。父亲的后背温暖厚大,沁着汗香。邻居家的何姨胖胖的脸,嘴唇厚厚的,为人最为厚道。每年她家的那几棵李子树的李子,不知被我吃过多少。何姨说,我从小爱看书,就是有出息的样子。上大学那年,她还送过我一支绿色的钢笔。儿子亮亮出生那年,二姑从河南来到北京帮我照顾孩子。我和我爱人日子都过得没有秩序,喜欢整洁的二姑前边收拾好,我们随后就搞得乱乱的,让她脸上写满无可奈何。在日本,我们从最初留学的富山搬到京都,每年都会收到富山长庆寺女主人谷内寄来的幸水梨。那梨子告诉我们秋天到了,告诉我们昔日亲密来往过的朋友,今天仍对我们有一份牵系。我想到远方的父母兄弟,想到远方熟睡中的妻儿,想到自己的至爱亲朋…… 星移斗转,岁月如梭,能留在记忆中的,不是功名不是富贵,而是这些温暖心头的人间之情。四十年一弹指,白驹过隙,走过来的人有点悟性的,都该明白人生就是瞬间而已,一如命定落入红炉的一点雪。但这短暂的生命,因为几多亲朋师友的温暖,回首间竟是无愧无悔,竟是如此饱满而充实。

华年不再。此刻,我感知到自己的人生和窗外的季节,在一起走向深秋。一如那匹如雪的白马,一步步融入片片芦花。感谢这无眠之夜给我的启示,让我知晓生命中更应该珍视什么。

清晨银色的阳光,温暖地扑满我的身心,暖融融地给我无限的感动——其实只要拥有这份温暖,偎雪红炉,夫复何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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