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座城市,一座赫兰德州长辖区内的城市。对麦考尔来说,这是一座有自己特殊问题的城市,他正要着手去挖掘这些问题。他投宿在石景旅馆,和周围质朴的乡下环境比较起来,这栋长方形的矮建筑似乎设计得过于现代。他甚至还实地勘查过宾斯隆生前最后一晚住的那间套房。那个四周都是白墙的房间,和他现在住的这个房间一模一样,他忍不住怀疑这里是不是所有的房间都一样。干干净净,每样东西都带着现代感的方正棱角,每张床的床头都有一幅便宜的马蒂斯①复制作品。他可以想象,某个纽约来的室内设计师,花了一个小时或一个不太顺遂的下午,就把全部装潢搞定了。
①亨利马蒂斯(Henri Matisse,1869—1954),法国画家,野兽派的创始人、主要代表人物,也是一位雕塑家、版画家;以使用鲜明、大胆的色彩而著名。
在外出的时候,他停下来问前台:“去曼氏影业服务公司怎么走?”
“你最好放弃那个主意,先生。他们闹罢工已经闹了两个月,整个公司都关了。”
“我找那家公司有事,办公室一定开着。”
前台人员不确定地耸了耸肩:“如果是我,就不会去碰那个示威纠察线。”
“我碰碰运气好了。”麦考尔说。前台人员迟疑地告诉了他走法。
曼氏影业服务公司是一栋没有窗户的庞大砖造建筑物,比他预想的还要大很多,外面有一座大约可以停两百辆车子的停车场。许多小公司都不愿意透露他们的员工人数,尤其是没有组织工会的公司,所以麦考尔学到了从停车场看出端倪的诀窍。如果一个大停车场只停少数几部车子,通常表示最近解雇了一批人,而如果停车场很拥挤,就表示这家公司的生意兴隆。曼氏影业服务公司的停车场现在空空如也。
麦考尔把车子停在对街,公司前面围着铁链,大门上还挂了锁。门口只有四个示威纠察员,正以一种漫不经心的漠然态度迈着步子走来走去。他们手中的标语写的都是标准的罢工口号——“曼氏影业对工会劳工不公”、“要求提高薪资!要求得到基本生活待遇!”
麦考尔穿过街道,开始越过纠察线,走向旁边一扇打开的小门,他们似乎没有注意他。但就在他走过最后一个人身边时,一只厚厚的手掌按住了他的肩膀。
“你他妈的想干什么,先生!”
“放手,”麦考尔平静地说,“我是来谈公事的。”
那名示威者身材高大魁梧,鼓胀着一身经过多年训练的肌肉:“你说什么,先生?”
“滚一边去。”
那人粗壮的右拳像闪电般袭来。麦考尔往他臂下一躲,同样结实的右拳正好打在对方的肚子上,那个人就像被戳破的气球似的一下子泄了气。他稳住脚跟,仿佛准备再挨上几拳,麦考尔退后几步,想再给他干净利落的一击,但这时另外三个人已经一拥而上。
“揍扁他的头!”其中一个人喊道,一瞬间,麦考尔以为他们真要那么做了。然后他一抽身,又给了第一个人的下巴结实的一拳。那人踉跄着后退,重重跌坐在地上。
麦考尔倒退几步,亮出他的盾形徽章,这让他们都停下了脚步。“我不想找麻烦,”他说,“我不是来破坏罢工的。”
“那你想干什么?”其中一个问道,另外两个正弯身探视跌倒在地上的同伴。
“只是来问一些问题。我要找扎维尔曼恩,或者任何一个主管都行。”
“啧,你别想在这里找到他们,先生。他们今天下午都去曼家大宅开会了。”
“在哪里?”
“城的另一边,就是平原上的那栋豪宅。”
“谢了,”麦考尔脑中突然闪现出一个念头,“我可以雇你们其中的一个带路吗?”
地上那个家伙低声咒骂了一句脏话。不过其他人中有一个说:“当然可以,先生。我带你去,二十块。”
他显然不指望麦考尔会接受这个价钱,但麦考尔就是不让他得逞:“说定了。”
他狐疑地盯着麦考尔。“二十块,”他又说了一次,“先付款。”
麦考尔掏出皮夹,亮出钞票:“走吧。”
那个人和其他人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迈开步子,有点犹豫地跟着麦考尔离开了。到了车子旁边,他收下那二十块钱,然后一言不发地滑进前座。他是四名示威者中最年轻的一个,穿着一件黄褐色的运动外套,留着长发和粗粗的鬓角。在麦考尔眼中,他更像是个大学生,而不是示威分子。
“你的名字,小子?我叫迈克麦考尔。”
“杰克考辛斯基,不要叫我小子。”
麦考尔看着他把二十元钞票塞进皮夹,然后发动引擎。回头看时,发现吃他拳头的人已经站起来了。“你或许不是小子,可也不是什么示威分子。”
“我在曼氏打工,我还在上大学。”
“史丹扬大学吗?”
年轻人点了点头:“这附近也只有那么一所大学。”
“好学校,州长就是从那里的法学院毕业的。”
“我知道。”
“那些家伙是什么人?”
考辛斯基的神情放松了一点。“挨打的那个是凯利谭纳。”他停了一下,然后补上一句,“我想你不应该打他。”
“哦?为什么?”
“他是个难缠的家伙。”
“在那种情况下,我没有太多选择余地。”
“唉,罢工拖太久了,每个人都一肚子火。”
“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不知道吗?你不是为这件事来的吗?”
麦考尔把方向盘一转,避开一只闲晃到马路上的流浪狗:“要是知道我就不会问了,我的事和罢工没关系。”
“是这样的,”考辛斯基开始解释,“我们遇上了一个奇怪的情况。大多数员工都在公司干了二十年,甚至不止,他们是镀膜和冲洗彩色胶片的专家,而且也都有相当好的待遇。但是最近,曼氏开始雇用一些黑人,主要是在包装和运输部门。有些人的薪水几乎和老员工一样,这引起了很多不满。”
“那不是什么奇怪的现象,现在很多地方都是这样。”
“可能吧。”
“大家对扎维尔曼恩的看法呢?”
“不好,这我可以告诉你,而且他自己也明白。今天下午,他应该会跟市长,还有一些工厂的主管开会。”他们已经来到最后一个小丘的顶端,眼前是一片绵延平缓的区域。那栋仿殖民时期风格的白色廊柱大宅,显然就是扎维尔曼恩的家。大约有半打汽车停放在宽阔的弯形车道上。
“我必须让你在这里下车,”麦考尔说,“你回得去吗?”
杰克考辛斯基点了点头:“我可以在下一个十字路口搭公车,离这里不远。”
他正准备下车,麦考尔问道:“还有一个问题。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索尔达尔曼的人?”
“索尔达尔曼?没有,从来没听说过。”
麦考尔点点头,也从他那边下了车。他注视考辛斯基走下坡道,然后向扎维尔曼恩前门的弯形车道走去。那座房子几乎和赫兰德州长的官邸同样大,而比起官邸贫乏的结构,这里似乎才更像一个完美的杰作——就像在电影里看到的那种上流社会的高级住宅。
当他到达门口的时候,大门出乎意料地打开了,五个穿着体面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彼此说着话。他站到一旁,他们瞥了他一眼,就从他身边走了过去。有两名男子仍站在里面的走道上,麦考尔跨进半开的大门,两人依然在专注地谈话,头微微向一边倾斜。显然这两位才是主角,是石景市的钱库和大脑。
“谢谢你赏光,市长。”右边那位男子终于察觉到麦考尔的存在,谈话就这样停住了。两个人握握手,然后市长——一位神情和蔼,年约六十岁的白发男子——转向大门。另一个较老较胖,头也比较秃的男人,一脸疑问地瞪着麦考尔。
“曼恩先生?我是迈克麦考尔,州长的特别事务助理。”他拿出自己的盾形徽章。
正要离去的市长闻言停了下来,脸上的和蔼神色已经消失大半。他自我介绍道:“我是弗兰克乔丹,石景市的市长。没有人通知我赫兰德州长要派调查员过来。”
“这事和罢工无关,”麦考尔向他保证,“是为了另外一件事,而且如果可能,我想跟两位谈谈。”
扎维尔曼恩迟疑了一下,然后说:“到我书房来把话说清楚,年轻人。市长,你最好也一起来。”
麦考尔跟着他们走进一间有挑高的天花板和整面书墙的书房,这个房间让他联想起公共图书馆的阅览室。房间里甚至还到处摆着绿灯罩的小桌灯,让图书馆的气氛显得更加浓厚。他在正对着曼恩又大又乱的书桌的地方,挑了一把舒服的扶手椅坐了下来:“真是好地方。”
扎维尔曼恩没有理会他的评语:“好了,先生,说吧,有何贵干?”
“我正在调查电影制片人宾斯隆的谋杀案。”
老人深陷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火光。“一场悲剧,”他的语速很快,“乔丹市长刚刚才告诉我。但这件事为什么会引起州长这么大的兴趣,当天就派你到这里?”
“斯隆到石景市来找一个叫做索尔达尔曼的人,一位电影导演。你们两位过去有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我没听说过。”乔丹市长摇了摇茂密的白头发。
“我也没听说过。”扎维尔曼恩回答。
麦考尔决定来点硬的:“那就奇怪了,因为上星期宾斯隆曾写信给两位,提到这个名字。”
扎维尔曼恩的脸色涨红了,他从书桌后面站起身来,眼中燃烧着怒火:“麦考尔先生,你没有权力来我家这样质问我。你似乎有自视过高的毛病,先生,我可以马上打电话,直接联络赫兰德州长。”
“请便。他派我来这里问问题,我现在就是在做这件事。”
“我们两个人都收到了信,”乔丹市长主动回答,“但我们都不认识这个叫达尔曼的人,也没把这事记在心上。”
麦考尔正准备开口,一位留着漂亮黑发的中年女子打断了他们。“扎维尔,”她说,“你答应过五点前会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