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喟然长叹，又问道："那你以为呢？"孙悟空道："如果你是神仙，就打不过俺老孙。如果是妖呢，何以要帮助天上的那些神仙呢？"

杨戬道："所以你以为俺就是妖？"孙悟空道："二郎真君，自然不是妖了。居然有神仙能够打过俺老孙，说什么都难以置信。"

杨戬道："神妖只在一念之间。你在天界，官封齐天大圣时，就是神仙；大乱天宫，破坏了天界的秩序，就是妖魔。"孙悟空摇晃着毛绒绒的脑袋，用手拍着地，哈哈大笑着，说道："有趣，滑稽，滑天下之大稽。"

杨戬愕然不解，不知道这只猴子为什么笑得这么开心，问道："你笑什么？"孙悟空笑道："破坏了天界的秩序，就是妖魔鬼怪了？那么，天界的诸神，凭什么就可以安排世间所有生灵的一切，一年要有春夏秋冬，人兽鳞羽要有生老病死？"杨戬道："一年四季，所以有春华秋实，草长莺飞，百兽生老病死，所以世间有百代更新。这有什么不好吗？"

孙悟空就有些悲愤，瞪圆了双眼，大声道："可为什么神仙就要占据了天界，享受着逍遥自在，长生不老？"杨戬道："可天界人间，终究要有相应的秩序。天界广袤无垠，宫阙无数，所以神仙就是无穷无尽，也终究能够立足存身。而人间如此窄小，人兽鳞羽若也是长生不老，人间岂不到处都是生灵，最终没有存身之处了吗？"

孙悟空嘿嘿地冷笑，不屑地道："你倒会为天界人间考虑啊。那么玉皇大帝把你母亲压在桃山的时候，你若也能这么想，为什么还要劈山救母呢？"杨戬大怒，跳起来骂道："你这只妖猴，口没遮拦，你、你、你活该被压在这大山之下！"

杨戬的母亲思凡下界，私嫁杨君，触犯天条，玉皇大帝震怒之下，将她压在桃山之下，虽只短短十余年，就被杨戬劈山救出。十余年，在天界修行千万年的神仙眼里，只不过是瞬息之间的事，但杨戬自幼孤苦，最需要母亲关爱的时候却是母子分别，饱尝艰辛，再想到母亲被压在桃山之下时，暗无天日，绝望孤寂，心中未免总是耿耿于怀，暗恨自己的亲娘舅玉皇大帝的无义、天界戒律的无情。这时孙悟空骤然提到此事，触及了杨戬深埋心底的千万年的隐痛，是以杨戬勃然大怒。

杨戬怒发勃勃，看着孙悟空歪着头，眨着眼睛，仍然是那副顽皮嘻笑的神气，得意洋洋的样子，怒气更盛，招来七彩祥云，踏上去拂袖而去。只听孙悟空喊道："嘿，三眼的怪胎，别走啊，再陪老孙聊聊。"杨戬就忍不住又骂道："妖猴，去死吧你！"

孙悟空看着杨戬扬长而去，不觉很是惋惜，叹道："唉，气走了这个，没人再陪俺老孙聊天了。"

第三章

负着大山的重压，除了露在外面的脑袋和一只手可以动一动，身体其余的部分是一动也不能动的。这样被压在山下具体有多长时日，孙悟空也记不清了，一百年，二百年，或许更长。孙悟空不愿意去想关于时间的问题。

杨戬驾驭的七彩祥云逐渐消散于远天，孙悟空就觉得很无聊，把手放在颌下，这样下巴不用直接触地，觉得舒服些。

天上骄阳似火，五行山的草丛中虫子们在焦躁地鸣叫，没有风掠过，虫子们的鸣叫，更加显得山中空旷静寂。在这静寂的山中，孤独无奈的情绪犹似东海起伏不休的潮水，弥漫在孙悟空心里的每一处，就象当初刚从石头里蹦出来时一样的感觉。

百无聊赖，孙悟空又觉得脑袋里昏昏沉沉的，恹恹欲睡。这百年的时光，孙悟空倒有九十九年是靠睡觉混过去的。时光，就在时醒时睡、半梦半醒间悄然而逝。

孙悟空也不再期盼和谁聊几句，望着寥阔天空，悠悠白云，和鸟儿说几句话，看着山中雨落雪飘，无欲无求时，倒也安然处之。孙悟空不再期盼哪位神仙来探视，却忽听半空中有人在吟诗："堪叹妖猴不奉公，当年狂妄逞英雄。欺心搅乱蟠桃会，大胆行私兜率宫。十万军中无敌手，九重天上有威风。自遭我佛如来困，何日舒展再显功！"

孙悟空觉得有些奇怪，抬起头往半空望去，却有山峰阻隔，看不到吟诗的人。孙悟空暗道："嘿嘿，哪个有这等闲情雅兴，到这里来吟诗？听声音还是位妹妹呀。"就忍不住大声喊道："嘿，是哪位在山上吟诗，居然还揭俺老孙的短处？"

祥云缭绕，瑞蔼纷呈，半空里显出一位女菩萨，乌云巧迭盘龙髻，绣带轻飘彩凤翎，眉似小月，眼似双星，玉面天生喜，朱唇一点红，容貌娇美，风姿万千，正是落伽山上慈悲主，潮音洞里活观音。

孙悟空见观世音菩萨站在半空，微风拂动素袍绒裙，衣袂轻扬，仙姿绰约，心内微酸，双眼就模糊了。再听观世音菩萨喝道："姓孙的，你还认得我吗？"听了观世音菩萨的问话，孙悟空几乎要滴下泪来。

孙悟空被玉皇大帝封为齐天大圣，虽居天界时日不多，与天界的神仙却也多少有些交情，但自搅乱蟠桃盛会，复又大闹天宫，遭致拘压五行山下的重刑，天界的神仙，都害怕惹祸上身，与其划清界限尚恐不及，哪个还敢前来探视？至于其他的妖魔兄弟，惧怕五行山的土地、山神、监押的天将，更不敢前来探看慰问。而孙悟空尘世的儿郎，几次闯山，都被天兵天将击败溃散，白白死了许多猴子猴孙。

趋炎附势，薄情寡义，人情冷暧，世态炎凉，孙悟空在五行山下，已经是感受得极深极透。在身犯弥天大罪，朋友断绝之时，忽然听到故人的声音，孙悟空心内的激动，真又似东海翻波，汹涌澎湃，难以抑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