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不管是愉快还是不愉快的,都有一种悲哀,虽然淡,她怕那滋味。她从来不自找伤感,现实生活里有的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光就这么想了想,就像站在个古建筑物门口往里张了张,在月光与黑影中断瓦颓垣千门万户,一瞥间已经知道都在那里。
两个人生活在一起,颇有些值得回忆的事情。
自从日本人进了租界,张茂渊就从洋行里面停薪留职了,过得很省。一天,她在窗前捉到一只相当肥大的鸽子,张爱玲帮忙握住它,鸽子捉在手里非常兴奋紧张。两人都笑,把鸽子关在窗外,等明天再吃。
谁知这鸽子一夜忧煎,像伍子胥过昭关,虽然没有变成白鸽,但一夜工夫竟然瘦掉一半。次日见了以为是换了只鸟。张爱玲吃了心下惨然,姑姑也默不作声。不搁茴香之类的香料,有点腥气,但就这一次的事,也不犯着去买。张家女人都喜欢看电影。张茂渊就说自己喜欢看喜剧,说话俏皮好玩。张爱玲为了看一场电影,宁可急急地从杭州折回上海。有着共同爱好、近似品味的两个人,朝夕相处,才会轻松愉快。
看看张爱玲身边能与她相处融洽的女人,如炎樱、苏青,还有她的姑姑张茂渊,都是聪慧机智的。
张爱玲曾经说过她的姑姑有一种清平的机智见识。她有过一个年老唠叨的朋友,现在不大来往了。她说:“生命太短了,费那么些时间和这样的人在一起是太可惜——可是,和她在一起,又使人觉得生命太长了。”
起初我当做她是说:因为厌烦的缘故,仿佛时间过得奇慢。后来发现她是另外一个意思:一个人老了,可以变得那么的龙钟糊涂,看了那样子,不由得觉得生命太长了。关于职业,张茂渊的见解,即使在今天看来,也比很多人想得明白。
她找起事来,挑剔得非常厉害,因为:“如果是个男人,必须养家糊口的,有时候就没有选择的余地,怎么苦也得干,说起来是他的责任,还有个名目。像我这样没有家累的,做着个不称心的事,愁眉苦脸赚了钱来,愁眉苦脸活下去,却是为什么呢?”
今天我们有很多人,一边抱怨着工作不称意,一边为了这份薪水愁眉苦脸地做事。就算看得明白,也没有张茂渊的这份勇气。有一个时期她在无线电台上报告新闻,诵读社论,每天工作半小时。她感慨地说:“我每天说半个钟头没意思的话,可以拿好几万的薪水;我一天到晚说着有意思的话,却拿不到一个钱。”
她批评一个胆小的人期期艾艾的演说:“人家唾珠咳玉,他是珠玉卡住了喉咙。”
……
她手里卖掉过许多珠宝,只有一块淡红的披霞,还留到现在,因为欠好的缘故。战前拿去估价,店里出她十块钱,她没有卖。每隔些时,她总把它拿出来看看,这里比比,那里比比,总想把它派点用场,结果又还是收了起来。青绿丝线穿着的一块宝石,冻疮肿到一个程度就有那样的淡紫色的半透明。衬上挂着做个装饰品罢,衬着什么底子都不好看。放在同样的颜色上,倒是不错,可是看不见,等于没有了。放在白的上,那比较出色了,可是白的也显得脏相了。还是放在黑缎子上面顶相宜——可是为那黑色衣服的本身着想,不放,又还要更好些。
……
姑姑叹了口气,说:“看着这块披霞,使人觉得生命没有意义。”
张茂渊对职业、对人生都有着超出常人的智慧,似乎比常人要看得清楚明白些。正因为有这样一种洞察,才使得张茂渊比很多人都过得自在、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