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佑书(2)

烟花易冷 作者:未夕


 

他的这位大哥,白长了一副好样貌。当年家里略宽松些的时候上了两年学,他脑子又不笨,打得一手好算盘,在一家老大的绸缎庄里做了账房,老板挺器重他的,可他,生意经没学到多少,把人家老板的独养女给睡了。那位小姐也是能拉得下脸面来的人,等五六个月上身形再也藏不住的时候,挺着肚子拉着江裕丰跪在自家父亲跟前,死活要跟小账房一辈子。老板只得捏着鼻子把女儿嫁给了江裕丰,还倒贴了不少家产。可是,这个东西不学好,学人家赌钱抽鸦片,还没等到日本人来时,便把一份家产赔了个干净,加上这几年逃难,早先光鲜的绸缎庄老板的女婿破落得成天要揩兄弟的油水才活得下去,当年的千金小姐如今也蓬头垢面,破衣烂衫的,身后还拖了一串子小丫头。他比江裕谷还不济,一口气生了三个女儿,一个比一个美,因了穷气,也一个比一个贱相,将来保不准是要给人家做小老婆的。

江裕谷用力啐了一口,当年自己境况不好时,也捡过这位大哥家里的破烂回去,受过他的一些好处。尽管那时江裕丰的鼻孔朝天,打发他活像打发叫花子,好歹,他江裕谷也算是欠了他一份恩情,这几年才让他打秋风,让他活像只吸血的蚂蟥似的附在他身体上,他忍着不开口。等再过一两年,还清了他的旧账,到那时,他江裕谷的眼里就不会容得下这个不争气的东西了。

江裕谷站在堂屋门口想心事,眉头越皱越紧。

这一年江裕谷不过三十六岁,还算是个年轻人,身板也还直挺,精神头也好。他眉目浓重,眉骨略高,显得一双眼微微内陷,鼻直,有点鹰勾,唇极薄,抿起时只一线。其实也是个俊秀的人物,可因着高鼻深目,人们总觉得他有点鬼子相,加上天生一脸怨怼之色,私底下,张妈就曾抱着淑苇开玩笑地小小声说过:你看你家阿爹,天天一副人家欠米还稻的样子。

淑苇站在一旁,小心地看着父亲,看着他脚步霍霍地走出去。只有她,一直觉得父亲英俊,只是冰冷,大热天里看到他的那张脸也觉着寒气扑面。

妈死了他像是也不大在意,淑苇想着心事。

淑真过来,悄悄地趴在她耳朵根子底下说:“爸马上要娶拈针了,我敢说,过了妈的七七就会娶。”

十四岁的淑真像个小大人似的叹了一口气,“妈真是遇人不淑,爸待她也就那样了。”

淑苇靠着姐姐,紧拉着姐姐的手。从小就是这样,她总是要用手攥住些什么才会安心。她不大懂姐姐的话,可是她隐约觉得不该是这样的。

江裕谷老家在湖熟,祖上有几亩田地,种的是稻米。江裕谷的父亲年年挑了自家产的米上城里卖,等到江裕谷长到十八岁,跟父亲一同进城摆起了米摊子,每天收了摊子就回到自己搭起的窝棚里住。

他们的窝棚搭在下关一片棚户区边上。棚户区本来就是一片矮小破落的房子,家家的屋檐接成一线,一下雨就淹齐膝高的水。老人与小孩全在桌上甚至是橱顶上坐着,年轻的男人与妇人则卷了裤腿在稀脏的臭不可闻的水里蹚过来蹚过去。冬天是屋里比屋外还冷的,到处透着风,万一下了大一点儿的雪,房子是很容易被压塌的。

就在这破落的大片房屋边上,还有更加破落的游民搭起的窝棚,像江裕谷父子俩的“家”。

十八岁的江裕谷就是在这里认识了棚户区一个破落秀才的女儿,那个身量苗条、眉目秀致的女孩子,是那一带唯一一个识文断字的女性。

后来,他们成了亲。

再后来,江裕谷就带着新婚的妻子搬离了棚户区,在城南稍好一点儿的院落里租下了极小的一间屋子,他的米摊子变成了很小的米铺子。

没多久,日本人就来了。

江裕谷显现出了他的精明和对灾难极敏锐的嗅觉,这种嗅觉在他这一辈子里解救过他若干次。

他在日本人轰轰的炮声中,在众人故土难离的犹豫不定中果断地带着老婆与两个女儿,一个六岁、一个只三岁,逃到了湖熟老家的河套里躲了起来。

河套是围成大半个圈的河道。这种河道围起来的地方,地形十分怪异复杂,从外面望过去,竟是一片水面,可是内里却有土地与极小的村子,很容易便绕昏了人。日本人也没能进得去,所以,江裕谷一家竟然平安地度过了那一段可怕的岁月,还碰上了也是逃难来的张妈,无依无靠的一个人,后来就跟他们一块儿过了。当然那时也是吃了不少苦,首先是没有东西吃,最苦的时候,连草根子都没得吃。淑苇妈的病就是那时候落下的。

然而,到底是都活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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