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等待(1)

烟花易冷 作者:未夕


 

淑苇:

南京还没有入冬吧?

可是这里已是冰天雪地,很冷,漫山遍野的雪,河流都上了冻,可是想到你,想到母亲,想到小育宝、张妈,想到家乡、学校,心里便觉暖暖的。

不到战场,哪知战争的残酷,又哪知和平的可贵。

我们的士兵,是世界上最无畏的士兵;我们的将军,是世界上最无敌的将军。淑苇,相信在不久之后,正义的战争便会取得胜利,这是我无论在何种环境下都坚信不疑的事情。

朝鲜的白山黑水,叫人想起祖国的东北。呵,其实我也没有去过东北,除了那些逃难的岁月,跟着母亲哥哥到过重庆之外,我也没有去过什么地方。何况那时年纪小,又经战乱,哪里懂得欣赏山川河流呢?不过,以后有的是机会,以后,等我们当了老师,在乡下教书,暑假的时候,可以外出旅行,你、我,我们一起走遍祖国的山山水水。

沈佑书的信辗转到淑苇手中时,信封都磨损得毛了,里面夹着另有给沈妈妈的信。这信对于江淑苇而言,是如今这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

信,淑苇一遍一遍地看,她几乎背得上面所有的标点符号。

她回想起当年老师发给的油印的佑书的作文,那时,她也是这样一遍遍地读佑书的文字,每读一回便沾一手的浅浅墨迹,直到后来她在外头蒙了一层油纸的那篇文章还在。那时候,他们还几乎算是陌生人,但是现在,沈佑书是她江淑苇生命里顶顶重要的存在。

后来,佑书又来过一封信,接着又有一封,只得半页纸,字迹甚至有些模糊潦草,淑苇想,那一定是佑书在战役的空歇匆匆写就的,可是她还是不能想象,佑书是怎样就着用墨水瓶制成的小灯那一点儿豆大的光,蜷在猫儿洞里,将纸垫在膝上写就的。在那样真正巴掌大的一个小洞里,他甚至不能坐下,只能半蹲着,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他的头顶是呼啸的炮弹,整个山头被削掉了一层又一层,他的战友们一个又一个地倒下。有一天,他实在是累极了,他的一个小战友把自己原本休息的地方让给了他,因为那里落了一方巴掌大的阳光,那小战士自己往一旁挪了一挪。佑书刚刚挨着小战友蹲下来,把冻僵了的手在那一方阳光里展开来想暖一暖,便听得扑的一声闷响,一颗流弹穿透了小战士的头颅,佑书只觉得眼前爆开了一片血花,定睛再看时,那个十六岁的孩子,微睁着眼,半张着嘴,嘴里还有一小团没有咽下去的馒头,就那样无声无息地死去了。

他的血,溅在沈佑书尚未写好的给江淑苇的信上。

那一封信,沈佑书始终没有写完,也没有寄出。

沈佑书的信,是江淑苇心灵最大的也是唯一的支柱。

她已经开始毕业前的实习,她主动要求到了条件最差的一所学校里去,离家很远,可是她还是每天来回,很早地出门,很晚到家。她工作得十分快活。学校教师人手奇缺,在她去之前,孩子们甚至没有上过音乐课,学校里也没有任何的乐器。淑苇买了一管口琴,就用这口琴,她一个人包揽了全校的音乐课,她还教孩子们画画。实习班主任时,带他们过队日,爬城墙,去孤儿院打扫卫生,带着那些身有残缺的孩子们一起游戏。

她的家务也越来越熟练,一到周末,张妈与沈妈妈都闲了下来。等所有的事都忙完了,她们就坐在太阳地里,说着远在朝鲜战场的佑书,读着报纸上的战况。每一篇的报道都是那样地鼓舞人心,使得她们相信,在这场战争中,中国人民志愿军与伟大的朝鲜人民军协同作战,美帝国主义是可以轻易地被打回老家去的,也许就在明天,沈佑书就会出现在小院的门口。

想着想着,江淑苇感觉身后有人走过时带起的一点儿微风,扑在了她的脖颈间,她回转头,看见了佑书,真真切切地站在那里,淑苇想,这么些日子,他怎么一点儿也没变呢,还是那样整洁干净,乌黑的眼睛,有点不大好意思地瞧着自己。

淑苇觉得眼睛里一下子就湿湿的,她问:“你回来了吗?”

佑书说,回来了。

淑苇回身去帮他拿下背上的背包,可是佑书轻轻地让过,他说,等等,我就只回来看你一下,马上就走了。

你走去哪里呀?

我还得上前线呢,马上就要出发了。“江淑苇,”佑书说,“再见。再见,淑苇。”

淑苇好像又看到那个时候,佑书离开时,在玻璃上写下的那两个带着水汽的字,字在暖气里化了,看不清了。

淑苇说,沈佑书你怎么这样?你怎么能这样?回来了,又走。

江淑苇醒来的时候,头微微地痛,小育宝在她身后趴在她的背上,小孩子病后说话不大利落,只说,姐姐,冷啦!

淑苇也打了个寒战,果然,太阳都落了山,下午的太阳这样好,害得她就这样盹着了。

淑苇头重重的,耳朵里老是听见有人叫自己:江淑苇,江淑苇。

好像是佑书的声音,仔细听去,又听不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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