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当初,斜街一个小子抢了她们家瓜儿的一个菜团子,那是孩子的早点,老头子找到斜街,那小子耍赖,死活不认账,正没辙,幸好孙娘站出来作证,那小子耷拉脑袋了,就此,欠了孙娘的一份人情。李婶她也不敢得罪,上次,老闺女丢了,找不着家了,撒出半条街的人去寻,到了,还是人家李婶在鸟市把桃儿给找回来的,这是多大的恩德啊,不能不回报!嘬了一阵子瘪子,要不价翻钢镚儿?当年,她爹给她选了俩婆家,一个是大夫,一个是皮货局子的二掌柜,任她挑,她把不准弦,就靠翻钢镚儿,跟了现在这个老头子……进了胡同,灵光一闪,她有主意了,干脆,这样——和稀泥,不偏不向,就随它两毛五,比孙娘的多一点儿,又比李婶的少一点儿,她站中间,跟谁都不走劈叉了。你说,周遭街坊都是亲枝近派,一碗水要端平了,容易吗?还不是逮谁跟谁作半截子揖。就这,老头子还说她一天到晚,就会吧嗒嘴儿,简直就是个八音盒子,他懂个屁,一个吃凉不管酸的主儿!就知道钻头觅缝儿,从故纸堆里头琢磨老方子,几个闺女都老大不小了,还有一半坐家,没寻上人家,老头子也不愁得慌,净着伴姑伴嫂自个找上门来呢。
甭看桃儿她妈背地里戳老头子的脊梁骨,当众人面儿还是守规矩讲礼数的,不管怎么着,老头子也是个坐堂大夫,穿着中山服,中山服兜里插钢笔,多绸缎眼儿的人,见他也礼让三分。远了不说,就说孙娘和李婶吧,哪个有了头疼脑热的,不得求着老头子给抓药?
毛病就在老头子一到闺女们跟前,就面瓜了,对哪个都疼得要命,说星星不给月亮,一个个惯得不成样子,瓜儿行大,就该起个模范带头作用,可倒好,亲娘老子给她物色了一个水阁医院的内科大夫,她不要,嫌人家一身来苏水味儿,非自由恋爱,嫁个钢厂开天车的傻小子。老头子愣默许了。
她打算在孙娘家和李婶家各耽误一刻钟,回来兴许闺女早把饭做好了,她等吃现成的。可惜她想得倒美——瓜儿和桃儿进胡同,一看,铁将军把门,大门紧锁,二姐跟三姐还没回来,钥匙都在她们腰上挂着呢。瓜儿和桃儿只好坐高台阶上,托个腮帮子,耗着,一耗就是一个钟头。瓜儿说:“咱俩简直就是傻老婆。”桃儿顺坡下驴:“那二姐、三姐就是傻汉子啦。”瓜儿笑了:“你倒会分包赶角儿。”
好不容易把她们等回来,没等瓜儿跟桃儿讨伐她们,她们却先下手为强,鼻子不是鼻子、脸子不是脸子地卷起来:“真是倒霉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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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六爷家门口有个戏园子,戏园子门口有个存车处,果儿跟梨儿把车就停那了。
取车时,正赶上散戏,人流跟赶庙会一样地蜂拥,果儿跟梨儿的车搁得靠里,挪出来,费了牛劲啦,想在这边腾出个空儿来,那边的车哗啦倒了一大片,赶紧挨个儿给人扶起来,推车这么会工夫,她们姐俩儿跟七个人吵了八伙。桃儿喜欢刨根问底:“怎么会吵八伙呢?”果儿解释说:“有个挨千刀的,车倒了两回。”听着几个闺女唧唧喳喳,桃儿她爸秦惠廷端个盖盅儿,跟听银达子的戏似的有滋有味,时不时地抿两口茶,滋润。儿女满堂,乃根本人家之根本,夫复何求?再有个压炕脚子的贤妻,那更是造化中的造化了。可是他老婆子总是不够本儿,跟这家比前三后二五的排场,跟那家比脊高门楼的派头,他不,他识举。他一辈子记着他爹的一句话,在天津卫混事由儿,不能攀比,人比人,就得死,货比货,就得扔——你要比官儿大,咱对门住得是知县,往前溜达两步,住得是知府,要嫌官儿还小,一拐弯,是王府,再一拐弯,是总统府,坐三轮走几个路口,还有溥仪皇上的行宫,你比得了吗?你要比趁钱儿、财势大,是卞家,东韩西穆也数他;振德黄,益德王,益照临家长源杨;高台阶,华家门,冰窖胡同李善人。比他们,你能比得起吗?这还不说高渤海,人家的楼,在天津卫最高……秦惠廷把这话原封不动地都告诉过几个闺女,并嘱咐她们:我对你们只有一个要求,没病没灾,健健康康地给我活着,别的,挨挨儿再说吧。瓜儿顶撞过他,说有理想、有抱负最要紧,光有好体格,没有追求,也是白搭,等同于行尸走肉一般,还说解放都十好几年了,她爸爸还这么落后。他老伴儿不干了,扬手给瓜儿一个大耳切子,秦惠廷赶紧拉架,对瓜儿说:我要求你健康,你也可以要求我进步,咱们谁也碍不着谁……秦惠廷就是这么个蔼和和儿的人,几个闺女从小到大,他就没捅过她们一手指头,也没说过一句重话。
这工夫,果儿正跟桃儿商量,要把自个儿一条新裁的条绒裤子给桃儿,给也不是白给,她要桃儿那件的确良的碎花小褂。桃儿问她:前个,我跟你要时,你怎么不给?果儿说:那晚还没上身,一上身才知道,胯骨轴绷得慌。一旁的梨儿一个劲儿冲桃儿挤眉弄眼儿,果儿一把将她搡打开:边儿去,别碍事扒拉脚的挡道。桃儿也确实稀罕这条裤子,姐俩最终还是成交了。事后,桃儿问梨儿这条裤子到底有什么故事儿,梨儿告诉她,二姐处处要强,有点新鲜东西总想显摆显摆,今个穿这条新裤子出去,满以为把一街筒子的大闺女小媳妇都给震了,结果还没出南门外,就遇见有人也穿着跟她这式样一模一样的裤子,而且一气遇见仨,把她气坏了,这不,处理给你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