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儿和果儿给老爹鼓捣好吃喝,安位入了席,就要走,家里还有一口子候着呢。一拉门,瞧见她妈扭搭扭搭才回来,又把闺女们都留下,说是有事要合计。秦惠廷问她怎么磨蹭到这么晚。“嗨,我打孙娘、李婶屋里出来,又碰见钱姑奶奶,非拉我坐一会子,从钱姑奶奶家出来,又瞅见赵师母了……”
瓜儿问她妈:“您啦这小包袱,怎么光剩下包袱皮了?”桃儿她妈怕挨几个闺女的呲儿,吧嗒嘴儿不想说,架不住姐儿几个的追问,就只好实话实说了,她是个好脸好面儿的娘们儿,进谁屋,不得给谁家孩子个见面礼?这么着,红糖捂的这个舀一勺,那个舀一勺,就盆干碗净了。她的脾气、禀性,大伙儿都知道,不信,你挨个儿问问。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说也白说,所以,干脆大伙儿就不说了。
桃儿她妈拉着几个闺女一挑门帘儿,进了里屋,把老头子一个人撂外头。“你们知道下礼拜一是什么日子吗?”老婆子每个人挨排儿问个遍。瓜儿头一个应声:“是我爸五十五岁寿日!”桃儿她妈说:“对,咱们家要挺起腰杆子大办一场,办得越体面越好,叫街坊瞅瞅,老秦家虽然没小子,照样不比谁矮半截儿。”这话没错,正对在场所有人的心气,自然是一呼百应。桃儿她妈又说了,“光叫好,拿唾沫粘家雀儿不行,得拿出实际行动来。说说,大闺女,你打算给你爸送点儿嘛礼?”瓜儿说:“我爸最爱吃甜食,这样吧,我给我爸买一盒子稻香村的大八件。”桃儿抢话说:“我爱吃核桃酥,不爱吃大八件。”瓜儿把嘴撇得跟八万似的:“你爱吃不吃,又不是孝敬你的。”桃儿接着跟她掰字眼儿:“哦,不是孝敬我了,我差一点儿闹误会了。”她妈黑唬桃儿一句:“你别贫嘴呱嗒舌,小心我掴打你。”果儿说:“我给我爸到馆子里叫一份水爆肚、一份白杂碎,让我爸就酒。”
“桃儿,你呢?平时你爸可是最疼你不过了。”她妈白她一眼,问了一句。“我呀”桃儿忽闪着她的薄片子嘴说,“暂时保密。”
“敢情你想白吃猴啊,门儿也没有。”俩姐姐头一个不答应。桃儿不跟她们较劲,又掉头问梨儿:“三姐预备了什么?”梨儿低着头用脚尖搓着地,“我还没拿定主意呢……”果儿抱着肩说:“你问她的主意,那不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吗,她什么时候有过主意呀!”论斗心眼儿,桃儿未必是果儿的个儿,要论逗嘴儿,十个果儿也白给。“我给咱爸的礼物,咱爸一准喜欢。”她这么一说,就更吊人胃口了。“你就别白话舌了,究竟是什么你快说吧。”瓜儿急出一身的白毛汗。“我准备给爸爸一个拥抱,怎么样,出人意料不?”姐几个差一点儿叫她气成半身不遂,瓜儿和果儿摆忙十出地拎包,走了,不陪她玩扳不倒儿了。桃儿她妈狠狠地戳她脑门子一指头。“你呀,老大不小,还那么半半流流。”桃儿褪褪脖子,又吐了吐舌头尖儿。秦惠廷见她们娘几个嘀咕起来没完,瓜儿跟果儿都撤了,这老几位还跟那拌嘴,就半急半恼地问一声:“你们吵吵什么呢?”桃儿她妈赶紧说:“我们娘几个摆闲盘儿呢。”又冲两个闺女使使眼色“你爸爸又吃醋了。”桃儿站起来往外走。“我给爸爸熬绿豆汤,让他败败火。”桃儿她妈对梨儿说:“还是我老闺女有眼力见儿,我说梨儿啊,你那半死不活的脾气也该扳扳了。”
梨儿早先也不总这样绷着个脸,只是这二年变了,变得一天到晚在背灯影儿猫着,显见是受了什么磕碰……这时候,桃儿跟二老闹着要吃炸酱面,秦惠廷应承她明个就做给她吃。“三闺女,你打算吃什么?”老头转过脸来又征求梨儿的意见。梨儿慢声细语地说:“我吃什么都行。”突然,隔壁邻居梆打起来,只听有人嚷嚷,“把那瓶敌敌畏递我,看我把它都给喝了,一滴答不剩!”一家人谁都没当真,照旧有说有笑。隔壁折腾得更欢了。“甭拦着,谁都甭拦着,谁拦着甭怪我翻脸不认人。”桃儿说:“备不住姜奶奶又三天没动荤腥了,馋坏了。”桃儿她妈哼了一声:“就欠度荒,天天叫她啃糠饽饽!”秦惠廷给老伴儿递个眼神儿,叫她少跟着掺和。姜奶奶是南门脸儿的老住户了,以前开铺子、卖洋火烟卷,刘亚楼带兵打天津的时候,陈长捷的队伍溃不成军,四散逃命,临走,把姜奶奶的铺子抢个精光,就此,铺子黄摊子了。现在,她跟儿子、儿媳妇一块儿过,蹦蹦达达干点儿什么,给街道编个草篮子捂的,大半时间就靠着被褥垛闭目养神。姜奶奶一生最大的嗜好,就是吃,见海货没命,皮皮虾下来了,她得吃头一水的,黄花鱼肥了,她也得尝头一口,吃顺口了,吃不上,就闹,就抹脖子上吊,要不就是喝敌敌畏,你想,她儿子、儿媳妇都在摆渡口做事,能挣多少?还有仨孩子!桃儿扑棱扑棱脑袋,“我要是摊上这么个婆婆,就镚子儿不给她花,瞅她馋死馋不死。”梨儿蔫蔫嘎嘎地说:“这样的人家干脆嫁都不嫁,不是更省心嘛。”秦惠廷实在听不下去了,起身要拉门出去,桃儿她妈一把薅住老伴儿的袄袖子问:“黑灯瞎火的,你干什么去?”秦惠廷说:“过去劝劝。”桃儿她妈说:“你劝就能管用,除非你提溜二斤海螃蟹去。”秦惠廷憋憋囚囚又坐下了——别管怎么说,好歹是近邻,关系跟冰镇的一样总归皱巴得慌。
姜奶奶心气顺的时候,也挺随和。夏景天,在边道铺个凉席子,桃儿跟她仰巴跤躺着看星星,她告诉桃儿哪个是牛郎,哪个是织女。“姜奶奶,那个到处跑的是什么星星?”桃儿突然问。“那是贼星,在天上偷完东西赶快找地界儿躲起来。”秦惠廷过来说:“那不是贼星,是飞机。”桃儿说:“我要坐飞机。”秦惠廷说:“等着吧,等你长大了,坐上刘子厚的那个省长位子,就能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