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不晌儿,躺在宿舍里,总算有时间想想扣痂儿了吧,她又困得睁不开眼睛了,严重的缺觉,让她的眼窝都眍眍了,脑袋一沾枕头,就打起呼噜来。她睡觉喜欢打呼噜,跟个爷们儿似的,可是她自己不知道,桃儿告诉她,她还不信。她一直想抽空回家拿几件换洗衣裳,可就是不得闲,只好临睡之前,把贴身的衣裳随便投两把,晾上,早晨起来再穿上。她睡觉很老实,总是蜷成一团,一宿都不翻一下身,看上去,就像个受气包。可是一走进办公室,她就得拿出派头来,手一份,嘴一份,不然,你的手下就不听你使唤。开始,叫她指手画脚的,她还不习惯,有一点儿磨不开面子,久了,她才发现,要是不调动其他人的积极性,就忙活自己一个人,即使是累死,也交不了差,大伙儿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要蹦达就得一起蹦达。
后来,又有人告诉她,光傻干还不行,还得告诉人家你是怎么干的。这么着,她又学会了写工作汇报,怎么遣词,怎么造句,怎么谦虚地自我表彰,她跟她的办公室越来越浑然一体,而离她的南门脸儿似乎越来越远,以至于很多人都说她天生就是个当官的材料。桃儿曾问她:“听说你冲几百个人讲话,从来不打底稿,张嘴就来,是真的吗?”她说:“是啊。”桃儿又问:“你哪来的这么多新名词呢?”她说:“开会听来的。”桃儿晃了晃她的苦瓜脸说:“完了完了,这辈子我算是当不了官啦。”她问:“为什么?”桃儿说:“我一开会就犯困,总想冲盹儿。”把她逗得笑了半天,桃儿跑过来胳肢她,说她幸灾乐祸。
“拿着,这是你的。”一天,局长扔给她一把钥匙。
“干吗使的?”她稀里糊涂地问了一句。
“局里分给你的房子,就在少年宫后身。”
果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单位司机拉她去看了房,二楼一层都归她,连三间,而且连浆都刷好了,桌椅板凳也都齐全。
把果儿愁坏了,这么多房,一个人怎么住啊,够在里边折跟头的了。再者说了,老秦家奔了一辈子,她爸爸、她爷爷以及她爷爷的爷爷都没住过楼房,她一个当小的儿就先享受上了,总觉得怪不落忍的。济着爸妈吧,又是公家的财产,自己做不了主。她头一天搬进去,旷得难受,老是没抓没挠的,没个街坊,没个邻居,也没月科儿孩子的哭声,太静了。她围个被卧待到半夜,实在待不下去了,就又蹬车跑回宿舍,看门大爷挺奇怪:“你不是分房了吗?”她说:“我有东西落这了。”躺在宿舍的铺板床上,直直腰,她还是觉得这里舒坦,把被卧往脑袋上一蒙,就睡着了。因为闹钟已经拿新房子那边去了,没叫,她睡到十点多才醒,慌里慌张地起来,脸都没洗,就去办公室了。办公室的人都以为她刚搬了家,择席,晚来挺正常。
“安个灯,修个水管子捂的,你就只管说话。”后勤科长见她,热情地说。
果儿想,这大概就是当官的好处吧,办个什么事,都方便,不用狗颠屁股似的递烟倒茶,赔着笑脸。
“谢谢你,往后少不了麻烦你。”她说。没想后勤科长倒不乐意了,脸子嘟噜下来,嫌她跟他见外。
10
五一节的前几天,果儿才真正得空儿,可以歇歇了。
书记说:“这几个礼拜,忙得够你一受的,给你三天假,松口气儿。”果儿还一个劲儿假积极,说能坚持,书记和气地说:“也该提溜盒点心看看老的儿去了,都这么些日子啦。”本来,想回家把她爸她妈接到新房子来住几天,也算是温居,可是到了家门口,她又变主意了,直接奔了她跟扣痂儿常见面的老地方,她没有留记号,而是流连于那些过去所留的记号中间,寻找着旧日的痕迹。这时候,扣痂儿的形象突然在她记忆中活起来了,他是个典型的红脸汉子,看着虎头虎脑,其实比谁都知道心疼人。往事就像一捆柴禾,叫心火一点,腾地就烧起来,她才发现,她原来是那么地想他,想他的一举一动,想他的一言一行,所以当扣痂儿端着碗去打面酱路过这里时,她一下子就扑上去,搂住了他的脖子,结果,碗揍了,酱也洒了。扣痂儿显然也被她的冲动闹蒙了,以往,她见到他,都不打招呼,总是跟在后边,没人时,才过去扽扽他的袄袖子……“这么些日子不露面,我以为你不想再见我了。”扣痂儿说。果儿没吭声,脑袋斜过来枕在他的肩膀上。那天,她把他带到了她家,门一关,就剩下他们俩人,他们似乎都不大习惯,半天都嘬着牙花子,你瞅瞅我,我瞅瞅你,荒荒着。“这么多间房子,都是你一个人的?”扣痂儿似乎有点儿不大相信。“是我一个人的,我骗你干吗?”果儿见他半信半疑的架势,很享受。只有在这一瞬间,她才有那么一点儿成就感。
果儿知道即将要发生什么,现在要回头还来得及,可惜,她已经管不住自己的,反而盼着快一点发生什么。当扣痂儿拉起她的手的时候,她扬了扬眉毛,给他一个会心的微笑,她的神经从来没有过的放松,他亲她时,他的胡子怪扎得慌的,可她觉得很舒服……亲热过以后,他们并排躺在那里,说了些家常话,果儿给扣痂儿点上一棵烟,叫他抽,她喜欢看他歪着嘴叼着烟卷儿的样子,像个坏嘎嘎儿。她好歹穿上一件贴身小衣服,懒懒地赖在他身边,听任一种甜甜蜜蜜的感觉在心里蔓延,也许这就是幸福,也许不是,反正她很迷恋。扣痂儿再次搂住她,用粗大的手抚摸她脸蛋时,她说:“你走吧,以后的日子长着呢。”扣痂儿说:“我就睡这一晚上不行吗?”果儿说:“不行,你家里还有老婆孩子呢。”扣痂儿真要走了,她又把头扎进他怀里,腻半天。“你要加倍对你老婆好,因为我们俩都对不起她。”扣痂儿走了,她靠着窗户框子上站好久,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孤独团团包围着她,她恨不得把扣痂儿叫回来,藏在自己的屋子里,随时可以见到他,随时可以拥有他——然而,她不会那么做,她不是个糊涂蛋子。正因为如此,在扣痂儿跟她说“要不我离婚算了”时,她才对他说:“千万别动这个脑子,那样,我们俩就缺德带冒烟儿了。”那晚,她是抱着枕头睡的,仿佛抱着的是扣痂儿,扣痂儿遗留下来的烟味,还在空气里弥漫着。那晚,她又梦见她跟扣痂儿在干那种说不出口的事儿……
早晨起来,她漱口的时候,对着镜头瞧瞧,她还不老,浑身都是劲儿,脸蛋也有红是白的。
走上马路,果儿才发现,两边的槐树叶子都绿了,也许过不了多些日子,小小的槐树花就会骨朵出来,散发着香味。
她回到娘家,告诉他们:单位分给她新房了,待会儿吃了饭,全家都去看看。桃儿急性子,“吃什么饭,先去看看房,回来再吃也不晚。”桃儿她妈也是这主意。于是,娘几个到秦惠廷坐堂的药房,叫他晌午头别回家了,直接奔二丫头家会合,秦惠廷让她们到别处等着,他编个瞎话,溜出来,跟她们一块儿走。桃儿她妈说:“你看你爸,纯粹是个落后分子。”桃儿说:“就是,净给我做坏榜样。”秦惠廷说:“你们要瞧我不顺眼,就撤了我这个爹。”几个闺女都笑了。
到了地界儿,桃儿她妈问:“苜蓿怎么没在?”果儿这才把她跟苜蓿散伙的事儿,一五一十地汇报了一番。没等她妈表态,那姐几个就先嚷嚷起来:“散得好,本事不大,花花肠子不少,我们早就看他来气。”她妈压低了声音说:“那这房子是谁的?”果儿说:“我的呀。”接着她把自己怎么当的副书记,又怎么夜以继日的工作经过说了一遍。显然,这大大出乎了她妈的想象。“你都当书记了,苜蓿还是个小科长,这就确实不相当了。”果儿赶紧解释:“妈,我跟他离婚不是因为这个。”她妈却表现出少有的宽容。“离就离吧,将来再找个般配的,你现在已经是个大干部了,道理比我知道的多得多。”秦惠廷在一边打哈哈:“早知道你这样,我也当干部去了,到那时,我说什么就是什么。”她妈撇撇嘴,一脸的看不起。“就你?你也有那个道行!”
一家子,都被果儿住的这么豁亮的房子震住了,最叫桃儿眼热的是,居然有自己的茅房,撒尿不用排队了。果儿没想到离婚的事儿这么容易地过关了,不禁松了一口气,这大概也是她当了官所得到的好处之一吧。她想,搁从前,她妈非得哭哭闹闹投井上吊不可,不弄你个灰头土脸不算完。“妈,你跟爸也搬过来住吧?”果儿一个劲儿跟她妈献勤儿,她妈没说什么,她爸倒先投票反对了:“我住不惯楼房,不接地气。”她妈也顺着老伴儿说:“是啊,在高处待工夫大了,头晕。”桃儿浑吃闷睡惯了,这时候抢话儿说:“你们住不住我不管,反正我要搬过来,对了,还有大姐——”瓜儿抱着孩子正满屋溜达,见桃儿这么说,顺口说:“行啊。”秦惠廷不干了,过去把小继合抱在怀里。“你们搬过来可以,但是这个小白眼子得跟我!”
姐几个都乐着说:“又没人跟您抢,看您急赤白脸的样儿。”桃儿她妈一脸不乐意地说:“从打有了这孩子,你爸就一门心思了,连我也不搁眼里了。”秦惠廷说:“我是小的儿也要,老的儿也要,反正背着抱着一边沉。”桃儿她妈搡他一把。“啊呸!”趁老俩斗嘴的当儿,桃儿跟瓜儿都去挑房了,谁住东屋,谁住西屋,争竞起来。她们都是在平房长大的,对楼房其实一点儿不摸门,争也是瞎争。果儿警告桃儿:“你挑好了房,就在你房里老实待着,别打个雷下个雨就往人家被窝里钻。”桃儿狡辩道:“那都是小时候的毛病,而今早改了。”瓜儿说:“就怕狗改不了吃屎。”桃儿她妈说:“你看看你这几个闺女,还没到哪啦,就打咕起来了。”秦惠廷说:“不过就是个新鲜劲儿,没两天,就住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