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皮尔的生日(1)

东瀛过客 作者:李兆忠


“汪汪”——

随着厚重的铜门缓缓推开,传进两声欢快的狗叫,酒吧里顿时沸腾起来:“皮尔来了,皮尔来了!”小姐们你呼我唤,乱作一团。

妈妈一身黑纱裙,头发高高挽起,怀抱皮尔,面带微笑,神情端庄地出现在酒吧门口。

皮尔静静地蹲在妈妈怀里,伸着脑袋,机灵地打量着眼前的丽人们,不时很有把握地发出两声“汪汪”,向它的崇拜者致以热烈的问候。

我站在吧台里,远远望着皮尔,心中涌起复杂的情思,一想到今晚将有一场不同寻常的生日庆祝会,自己为皮尔准备了特殊的礼物,我的心不由微微跳荡起来。

今天是皮尔的周岁生日。

我敢说,这是一只人见人爱的玩意儿。也许只有它,才是属于那种既漂亮可爱又不遭人嫉妒的东西。那毛茸茸、胖乎乎的身体,跑起来一闪一闪的耳朵,那只永远都湿漉漉、亮晶晶的鼻子,还有那条总是卷得结结实实的小尾巴,无不给人难以言传的愉悦。而最令人感动的,还是它的眼睛。那对隐藏在浓密的茸毛底下的明亮的眸子,是那样的天真无邪,比起人类的眼睛,要纯洁得多。也许只有个别的艺术家或宗教信徒,才拥有这样的眼睛。

我如此赞美皮尔,并非出于对狗的特别喜爱,而是由于皮尔对人一视同仁的君子之风。它完全不像契诃夫笔下那条任性、刁钻的狗,也不是那种趴在阔佬家门口,专冲穷人龇牙咧嘴的狗。皮尔从不因为我是中国人、是个穷打工仔而对我有任何蔑视和冷淡,相反,它常常对我表现出格外的亲热,使我在冷漠的异国他乡感到些许温暖。自从见到皮尔,改变了我对狗的看法。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现实的原因使我不得不感激皮尔:皮尔曾解救我于危难之际,帮我度过人生的难关。假如我是一名基督徒,我肯定会说:是上帝为我派来了皮尔。

由于阴差阳错的运气,一年前我在赤坂见附一家名叫“蒙娜丽莎”的高级酒吧找到一份吧台工作。但好景不长,不到一个月,我就面临被炒的危机。这首先要怪自己太无能,无法胜任这个工作,比如,我的动作永远跟不上妈妈的吩咐,我兑制的鸡尾酒,味道总是不地道;我喊的“欢迎光临”、“欢迎再来”问候语,发音也不对,纠正了多少次都不管用……

最不可饶恕的,是有一次我差点毁了那瓶价值百万日圆的法国白兰地!我稀里糊涂地折断了瓶塞,还不知天高地厚,打算把卡在瓶颈里的木塞拔出来。要不是妈妈发现及时,厉声阻止,木塞肯定被我捅进瓶子。自从那件事之后,老板见了我再也不说一句话,那张难看的脸,如同暴风骤雨前漫长的阴沉,使我备受煎熬。

我整天提心吊胆,不知所措。妈妈的态度,也叫我愈来愈无所适从。经常是一分钟前还笑容可掬的她,突然就挂起脸来,斥责我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那张变化多端的脸,就像永远猜不透的司芬克斯之谜,有时候很年轻,有时很苍老;有时柔情似水,有时冷酷刻薄;有时单纯如天使,有时世故如市侩。在妈妈面前,我发现自己成了一个十足的“八格”(傻瓜),不要说讨她喜欢,连正常的反应都作不出来。

妈妈已经不止一次暗示我可以不来上班,我也作好了思想准备随时滚蛋,不过要我自告奋勇向老板辞活,还没有这样的高风亮节。这倒不是我脸皮特别厚,而实在是出于无奈:丢了这儿的饭碗,叫我再上哪儿去找?因此对妈妈的暗示,我尽量装糊涂。我越是装糊涂,妈妈的脸色就越不好看。这种日子,真不是人过的。

是皮尔,把我从困境中解救了出来!

与皮尔第一次见面的情形,至今仍历历在目。那是一个周末的夜晚,在酒吧小姐们惊喜的目光和一片赞叹声中,老板将一只系着大红蝴蝶结的小摇篮,隆重地交到妈妈手中。出生不久的皮尔静静地躺在里面,瞪着一对清澈明亮的眸子,新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这是老板送给妈妈的生日礼物。

皮尔的到来,犹如混沌的黑暗划开了一道亮光,刺激了我的灵感。我眼前蓦然闪现房东太太牵着它的掌上明珠——那只长相奇丑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可爱的狗,每天散步,风雨无阻;黄昏时分寺庙神社前,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狗欢蹦乱跳,互相追逐嬉戏;还有东京涩谷车站广场那座远近闻名的忠犬八公雕像,周围簇拥着约会的人们……一个自我救助的计划在脑子里迅速生成:是呀,日本人爱狗,在日本狗是忠诚的象征,如果抓住这根救命稻草,或许能挽救眼下的生存危机。

第二天晚上,我静观默察,寻找机会。趁客人稀少、活儿不紧,妈妈刚好踱步到吧台时,我鼓起勇气凑上去问:“准备给‘赤ちやん’(日语对婴儿的昵称,相当于宝宝)起个什么好名字呢?”

妈妈颇为意外地看了我一眼,仿佛第一次认识我似的,然后笑了,看得出她的心情很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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