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一瓶法国名酒引发的恐慌(2)

东瀛过客 作者:李兆忠


不幸的是,老板的得意劲儿还没过去,我就现了原形。老板绝没有想到,这个东京大学的秀才竟是那样的不中用,简直不可救药。首先,我的反应实在太迟钝,根本跟不上妈妈的吩咐和小姐们的拜托,总是丢三拉四,急得小姐们面面相觑,奇怪怎么遇上这么一个吧台boy。每逢这时,妈妈只好把厨子叫出来救急。不过从我的角度看,妈妈也有问题,她从不考虑我是个中国人,到日本没多久,日语能力很有限,细声快语地一句话扔过来,我要是都能听懂就怪了。每逢这种时候,我只好根据经验和场景气氛尽量地猜,当然不可能全部猜中。猜错时,少不了引起一番混乱。不过这些还算是小事,厚着脸皮多说几遍“对不起”,赶紧改正也就过去了。而有一件事情,却是非同小可,甚至连我自己都无法接受。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夜晚。因为就在那个晚上,向来和颜悦色、仪态万方的妈妈,一下子收起了温柔动人的微笑;平时风度翩翩、模仿绅士派头的老板,脸色变成了猪肝;如花似月的小姐们,也都失去了往日迷人的风采。所有这一切,都是由一瓶名贵的法国白兰地引起的。

我至今仍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么闯下这个大祸的。我也不大明白:一瓶名贵的法国白兰地,酒瓶盖何以如此脆弱。总之,当我奉妈妈之命,试图将一瓶刚送来的法国白兰地拔下木盖,换上水晶玻璃盖放上酒架时,不幸的事情就发生了。我记得我是一只手按住酒瓶,另一只手捏住木盖,准备把它拧出时,木盖却自动脱落了,留下一段木塞在酒瓶里。

我隐隐觉得事情不妙,后悔自己太鲁莽。看看这瓶酒豪华的包装和古色古香的气派,知道不是一般货色。我心里有点发慌,怕妈妈知道,赶紧找出开瓶钻,想悄悄把事情解决。然而,就在我把钻尖放到木塞上,准备拧转时,一声惊喝在头顶炸响——

“住手!”

妈妈不知什么时候从天而降,站在吧台外面,眼睛瞪得像灯笼一般大,仿佛要把美丽的瓜子脸整个吞并掉。那副表情,简直比目击广岛原子弹爆炸还要震惊。

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提着开瓶钻不知所措地站着,分辩一句:“我只轻轻一拧,它就……”

“八格!”(笨蛋)还未等我把话说完,就被劈头盖脑打断:“那是拧的吗?应该朝上拔!”妈妈平常说话极有教养,用的都是敬语,像“八格”这一类的粗话是绝不出口的。

“那我就把它弄出来……”我还想为自己赎罪。

“你?”妈妈语气里透着嘲讽,停顿一段时间后,十分认真、几乎一字一顿地问我:“你知道这瓶酒值多少钱?”

这一问如醍醐灌顶,使我猛然惊醒,意识到自己的胆大妄为,不知天高地厚。凭良心说,妈妈并非有意蔑视我,而是因为我有不光彩的前科摆在那儿。那一次妈妈让我开一瓶红葡萄酒,结果一败涂地,我只拔出半截软塞,另半截遍体鳞伤、优哉游哉地飘浮在酒面上。按酒吧的规矩,掉进了瓶塞的酒是不许拿到客人面前去的,因为价格昂贵的名酒,必须当着客人面为其斟倒。知道了这一点,我不禁对妈妈生出一丝感激之情。要不是这一声喝,我把这个瓶塞也捅下去了,事情怎么了结?凭我的技术,我怎敢保证顺顺当当把它弄出来!

妈妈拿起了电话。几分钟后,老板就赶过来了,身后还跟着秘书。酒吧的空气顿时凝重起来。老板对着酒瓶口打量了半天,又捡起那个被我拧断的瓶盖子看了看,脸绷得越来越紧。

我惴惴不安地待在吧台里,原以为会受到严厉训斥,出乎意料的是,老板根本不朝我看一眼,而那一脸的猪肝色却使我备受煎熬,如同坐在行将爆炸的定时炸弹上。妈妈冷峻的眼神,小姐们惊异的表情,也令我手足无措,狼狈不堪。后来我才知道,如果是日本员工闯下如此大祸,必定会主动向老板请罪,甚至下跪,而此时的我却呆若木鸡,连句“对不起”都没说,其实已经麻木。

老板开始向秘书发话,神色严峻,秘书连连弯腰点头,“哈依”“哈依”叫得山响,最后小心翼翼地将那瓶白兰地装进皮包里,疾步离开了酒吧。

约半小时后,秘书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五短身材的秃顶小老头。我认出,他是附近一家小酒铺的老板,叫岩崎。酒吧缺货时,我时常到他那儿购买。

一会儿老板又来到酒吧,见了岩崎,双方低头哈腰,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客套话。只见小老头翘着大拇指,将那瓶白兰地夸了又夸,那神情仿佛就像遇上了稀世珍宝。随后话头一转,露出些许难色,说这瓶酒太名贵了,依自己区区的本事,不敢贸然动手,现在特地来到这儿,当着您的面拔这个瓶塞,万一失败了,还请多多包涵。

老板神情庄重地点点头,说:“那就拜托了。”

岩崎把酒瓶端端正正地放到吧台上,从衣兜里掏出一把特制的银色开酒钻,调节一番后,开始操作。

酒吧的空气顿时凝固起来,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小老头那双青筋暴露的手上。一开始它的动作小心而缓慢,就像侦探电影里间谍全神贯注地摸索保险柜上的密码锁一般,一点一点地进行。待开酒钻进入木塞后,它的动作变得果断、有力起来。随着动作的加快,一道银色的光环在它周围闪耀、飞舞,同主人亮晶晶的秃顶相映生辉,眩人眼目……刹那间,我觉得地球停止了转动。银光定格处,那双手停了下来。小老头捧起酒瓶放到灯光下,眯起眼睛,仔细检查起来。确认开酒钻已经到达木塞的尽头之后,就掏出一副雪白的手套,不慌不忙地戴上。一次长长的深呼吸后,他一手按住酒瓶,一手握住开酒钻把手,屏住气,硬住脸,两眼茫然不知何视,仿佛中了邪一般。一阵长长的僵持,小老头亮晶晶的额头上渗出一片细密的汗珠,瓶塞终于开始松动。他放下酒瓶,舒一口气,掏出手绢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然后一鼓作气,“乓”的一声拔出了木塞。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