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这一声响,酒吧内冰消雪融,大地回春,老板恢复了温文尔雅的气派和风度,小姐们欢声鹊起,一起鼓掌。妈妈捧起小老头那双瘦骨嶙峋却灵巧无比的手,吻了又吻。只有我,心里卸下一块巨石的同时,又涌起另一层阴霾……
雅室里传来了卡拉OK歌唱声,声音有点嘶哑和疯狂。一会儿,雄浑粗放的男高音中加入了小姐们甜甜脆脆的声音,听上去倒也和谐。后来,听到了妈妈同一位男士的二重唱,配合默契,妈妈的歌声情意绵绵,韵味十足,不愧在演艺圈混过,赢得一阵阵热烈的掌声。
小姐们不时地来到吧台,添加冰块和矿泉水,脸色红红的一片兴奋。妈妈兴致好极了,进进出出,吩咐厨子做这做那,对我也格外亲热,左一个李桑,右一个李桑,令我干劲倍增,恨不得长出八只手来为她效劳。这时的妈妈,是那样的美丽、温柔和亲切。我对妈妈的感激之情,益发强烈。我深知,我至今仍能在这个酒吧打工,挣一份生活费,与妈妈的恩典是分不开的,多亏她在老板面前一再为我美言,使老板不至于炒我鱿鱼。(其间老板与妈妈之间发生了微妙的情感变故,意外地为我提供一个绝处逢生的机会,这一切在《皮尔的生日》中已有具体的描写。)而那瓶名贵的法国白兰地,实实在在让我领教了这壶中的乾坤。今天,在它终于遇到阔气的主人的时刻,我能不从心底里感到欣慰吗?
我走到账台前偷偷瞥了一眼账单,一行娟秀的数字长长地跳入我眼睛,我数了数“1”后头的圆圈,整整六个,就是说,这瓶法国白兰地值一百万日圆。不知什么缘故,我脑子里立即反应的是:这差不多等于我们中国一个大学教授十年的工资收入!(可是这一惊叹在我回国以后立即被淹没在更大的惊叹中,使我痛感改革开放后的中国变化之快,百万富翁和亿万巨富如雨后春笋般地冒出地平线,在这个奢靡的世界里,一百万日圆算得了什么?在北京豪华商场、百货店的洋酒柜台里,比一百万日圆更贵的白兰地、威士忌有的是,进了高级酒吧它们该值多少钱呢?这已超出了我这个穷书生的想象力。据说,一位大陆的大款同台湾阔爷斗富,摔几万块一瓶的法国人头马XO,摔到第二十六瓶的时候,台湾的阔爷退出了比赛,大陆的暴发户大获全胜。相比之下,像老板那样的日本富翁气魄实在不值一哂,我为一瓶区区的法国白兰地蒙受那么大的屈辱,回想起来真是有点窝囊。)
将近午夜时分,在妈妈和小姐们频频的鞠躬和“欢迎再来”声中,客人们兴高采烈地离开了“蒙娜丽莎”酒吧。
客人一离开,妈妈就张开肩膀,欢呼着倒进椅子里,连呼“太好了,太好了”,然后拿过账单,细细地欣赏起来。
不一会儿,那个宝贝酒瓶在小姐们的簇拥下回到吧台,妈妈拿起来晃了晃,听到了响声,立时来了精神,吩咐我:“李桑,拿几个杯子来,大家干杯!”
我把剩下的白兰地滴进每一个酒杯,放上冰块,兑上少许矿泉水,妈妈端起酒杯轻轻晃动一下,小心翼翼地啜一口,皱起眉头品尝起来,小姐们盯着妈妈的表情,纷纷问:“味道怎么样?”妈妈眨眨眼,疑惑地说:“奇怪,没有什么特别的味道呀。”然后号召大家:“干杯!”
我端起杯子,呷了一口,除了有些酸甜,没有品出别的不同寻常的味道,再看看周围的小姐,也是一片茫然的表情。我再呷一口,闭上眼睛,调动了全部味觉细胞,依然如此。
妈妈忽然灵机一动,脸上露出狡黠的微笑,叫我递给她另外两瓶客人喝剩的白兰地,掺和着倒进这个名贵的酒瓶子,晃动几下后,倒出一点,兑上矿泉水尝一尝,满意地说:“一模一样,一模一样。”然后盖上水晶盖,吩咐我:“李桑,请放在原来的位置,拜托。”
小姐们你望我,我望你,露出会心的微笑。我呢,至此才算真的开窍,报以一声响亮的“哈依”,将酒瓶放到酒架正中。
写于1993年,1999年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