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怪,凡是我干过的活,旁边的人都可以找出些毛病来。比如摆刀叉,我摆得总不如别人的整齐;放餐具,我经常把图案弄倒;叠餐巾,露口应朝里,我却常常朝外;铺台布,四面下垂的部分我老弄不匀。坦率地说,这并不是我不上心,而是自己的神经没有磨练到这么细,我觉得已经蛮好了,别人却认为不行,要推倒重来。有时活儿紧,根本没时间精雕细刻,然而,日本人却不管这些,照样挑剔。这使我感到很绝望。
于是,在这个有序运作、配合默契的团体中,我成了一个多余的怪物、白痴,始终处在人们的监督之下。我眼前又浮现出池袋、新宿那一带餐馆老板奇异的眼神,给我不祥之感,被炒的恐惧越来越强烈。我读不懂周围人的密码,摸不清他们的心思,仿佛与他们属于不同的心理频道。我也发现,他们之间几乎毋需语言就能交流思想、传递信息。比如在这个宴会厅打工的多是流动员工,不相识的日本人碰到一起,彼此不需要说什么,稍一磨合,就能步调一致,配合默契,行云流水一般。
在这个孤立无援的苦海里,今冈太太收留了我。不像别的日本人总是冷冷地拒绝我,她总是主动地帮助我、指点我,并且乐意和我一起干活,这使我感激万分,犹如迷途遇仙人。今冈太太看上去六十来岁,肌肤白皙,相貌端庄,有艺人风韵。对这样一个风韵犹存的老太太在这儿干这么累人的活儿,我感到有点不可思议。今冈太太干起活儿来既拼命又不失风度,且带有表演性。一个摆满饮料的托盘,托在手里连我都觉得吃力,她却轻盈地托起来就走,踩着优雅的小碎步,犹如一阵轻风。后来闲聊我才知道,年轻的时候她曾学过日本传统歌舞,在艺能界混过一阵,很有点功底。
对于我的处境,今冈太太深表同情,特别是听说了我以前在国内的经历。她现身说法,指着自己的头发告诉我,她在这家宴会厅只干了一年,头发就全白了:“在这儿的活就是操心,一天到晚都操心,一点儿不能分心。”这番话给了我莫大的安慰:原来日本人都活得那么不容易,自己受点挫折也就不算什么。同病相怜,我与今冈太太的距离无形中拉近了。遗憾的是后来发生一件事,使我对她的好感大打折扣。那次去仓库拉啤酒,多装了几箱,也是她的主意,我在前面拉,她在后面推,途中一个拐角,不知怎的碰了一下,一箱啤酒滑落下来,摔碎大半,惊动了山田,今冈太太毫不迟疑地指着我向他汇报说:“都是他的原因。”把自己推个干干净净。我有口难辩,也不想为自己辩护,因为已经有那么多的前科摆着。后来我才知道,今冈太太对我的收留,也是山田的安排。
试用期快到了,我胆战心惊地等待着山田的宣判。一想到再次流落街头,我从心里感到绝望。
急中生智,一个大胆的主意突然造访了我。一天傍晚,山田神情严峻地从我身边走过,那个荒秃秃的头顶在我眼前突然定格——几根象征性的头发,梳理得蓬松而有弹性,像个黑色透明的丝网罩,罩在那片油亮的头顶上。听人议论说,山田年逾四十,至今仍光棍一人。我也发现,对来这儿打工的女大学生,山田总是格外殷勤,平常不苟言笑的他,这时谈笑风生,两眼眯成一条线。凭此可以断定,山田找不到老婆,同他的长相有关,那荒秃秃的脑袋,肯定给他带来无穷烦恼。假如能在这件事情上帮他排忧解难,说不定能够逢凶化吉。
那时,正是大名鼎鼎的章光牌101生发药水在日本列岛吃香走红的时刻,出国前为了应急我也带了两瓶。现在,我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它们身上了。
第二天下班后,我怀着紧张的心情来到山田的办公室,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之后,看看没有旁人,赶紧拿出两瓶宝贝,恭恭敬敬地放在他跟前,还学着日本人的客套说,一件微不足道的礼物,真不好意思,请务必收下。
山田愣住了,显然没想到我有这一手,脸一下子涨得通红,表情极为尴尬,好久不说一句话。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我猛地惊醒:栽了,聪明反被聪明误,我怎么能干这种蠢事,真叫“哪壶不开偏提哪壶”,这不是存心嘲弄人家的生理缺陷吗?心里不由暗暗叫苦。
一声低沉的问终于拯救了我:“是真货吗?”——完全不像山田平日的声音。我赶紧拍胸脯保证。我觉得,这一声问比全世界最美妙的音乐还要动听。山田接受了我的礼物。
从那天起,我的眼睛盯上了山田的脑袋,犹如克格勃间谍盯上了美国最新式的飞毛腿导弹。一周以后,我欣喜地发现,山田的头顶开始蠢蠢欲动,一批新发破土而出,毛茸茸的像刚出壳的小鸡,犹如早春的绿色,使人感到莫大的欣慰。两周以后,原先醒目的秃顶模糊不清了,黑丝网罩上的网眼变得浓密起来,细嫩黑亮的新发精神抖擞、富有弹性地覆盖了原先的不毛之地。
我在这家宴会厅的处境随着山田先生头发的茁壮成长而逐步改观。不知什么时候,那片曾经包围我的充满警觉的目光消失了,因为山田对我的态度越来越热情,一见面就鼓励我加油干,大家也跟着向我示好,使我丢掉了沉重的包袱,开始胜任自己的工作。我把这一切归功于神奇的章光牌101生发水,曾隔着辽阔的太平洋,对章先生的伟大发明默默地致以谢意,感谢他帮我度过人生的难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