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日四年，接触过无数日本人，屈指一算，大野几乎是我唯一的年轻朋友。不像与别的日本人，打交道仅止于礼仪客套，我与大野的交流，却有真实的内涵，有时甚至是赤裸裸的。通过大野，我对日本男人的性格有了深入的了解。从这个角度看，我必须感谢大野。

我至今仍清楚记得第一次与大野见面时的情形。那是周末的一个夜晚，酒吧快要关门的时候，妈妈满脸笑容地迎进一个身材魁梧、皮肤黝黑、身穿棕色T恤衫的年轻人。一看见他，我脑门轰地一热，想起不久前差点被炒鱿鱼的事儿。这倒不是我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而是生存的危机已经迫在眉睫。最近“蒙娜丽莎”酒吧生意开始火起来，客人越来越多，作为吧台的boy，我使出吃奶的劲儿也跟不上趟，手忙脚乱中，常常出差错。由于我态度诚恳，加上同妈妈的心肝宝贝皮尔的特殊交情，妈妈一直没有对我变脸，但我自己却深感不安。在东京打工的日子里，我逐渐懂得了资本主义社会里生存竞争的道理，我不再动辄抱怨老板的不仁不义。

我的预感被证实了，结果却有点出乎意料。周一上班的时候，老板领着那位年轻人来到吧台，和颜悦色地对我说：“李君，这是大野君，从现在开始接替吧台的工作，你么，去厨房当帮手，拜托了，哦？”

老板的宽宏大量，令我又感激又惭愧，鞠躬谢恩之余，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面对新来的替代者，我结结巴巴，词不达意。对方的态度倒是格外地友好：“我叫大野，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鞠躬的幅度比我还大，叫我有点儿受宠若惊。

也许是觉得我的日语表达有点儿问题吧，大野突然改口讲起怪怪的英语来：How longu hab you been in Tokyo？（你在东京住了多久？）这下给我带来了自信。我用流畅的英语回答了他，还问他以前在哪里工作，没想到他吭哧半天，才勉强回答出来。说实在的，大野的英语实在糟糕，发音含混不清，像一团面疙瘩；若不知道这是日语的变种，根本听不懂。这令我想起郁达夫在早年一篇小说里讽刺那位崇洋媚外的日本同学K拙劣不堪的英语发音。大野的英语，比他的前辈好不了多少。

没想到我这口其实并不怎样的英语也能把大野震住。当天晚上，大野就死活要拜我当老师，后来一听我是东京大学的研究生，对我更是五体投地，仿佛遇上了活神仙。于是我们就成了朋友。

自从来了大野，我就降级到厨房，给厨师打下手，干些零杂活。对此我毫无怨言。说实在的，比起大野的吧台工作能力，我真是差得太远了。如果我是老板，我一定会辞退那个不顶用的书呆子，起用大野。只有他这样的行家里手，才与这里的豪华氛围相匹配，才能给这儿带来地道的酒吧情调。忙中得空时，我常站在厨房口，悄悄欣赏大野调制鸡尾酒。对于大野，干这种活已是小菜一碟，只见他随意地调动着各种酒瓶子，全凭目测，不用量器，达到随心所欲的地步，椭圆形银瓶在他手里来回摇晃，犹如一件奇妙的乐器，一阵有节奏的声响之后，魔术似地倒出一杯杯琼浆玉液。每逢这时，一种羡慕之情不由涌上我的心头。

比起吧台来，厨房里打杂，活儿比较轻松，空下来的时候，我便到吧台帮忙，擦擦杯子，递递酒瓶，洗洗杯盏什么的。这是我从日本人那儿学来的。日本人干活既分工明确，又互相协作，谁有空，就会主动去帮助别人，体现了他们的团队精神。

没想到，我的善举引来意想不到的结果。对于我的帮助，大野一开始颇为感激，左一声谢谢，右一声对不起，时间一长，就不在乎起来，到后来，居然开始对我发号施令了——

“李桑，切个柠檬！”

“李桑，拿几个杯子！”

“李桑，咖啡该换了！”

“……”

一开始我并不太在意，我把这一切看做是哥们儿之间的亲密表现，时间一长，发现并不是那么回事，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野把我当成了他的下手来使唤，他似乎觉得，在这家酒吧，他的地位比我高，有资格对我指手画脚。从他对我的态度里，我还看出一种心理上的优越感：一个堂堂的东京大学研究生，现在同他一起打工，而且地位还不如他。

按规矩，大野并无资格使唤我，这不仅因为我们各有分工，更重要的是，我是他的前辈，在等级森严的日本社会，后辈尊重前辈，是天经地义的事，断无后辈随便使唤前辈的道理。大野明知故犯，是件反常的事，其中包含复杂的心理。这使我想起每次跟我打听中国的事情时，大野那副居高临下的优越感，而且，这小子专爱打听那些我不想说的事，比如福建农民伪装难民偷渡日本啦，中国留学生伪造电话卡被警示厅破案啦，诸如此类，每次都要费我一大番口舌。

大野出生在日本最贫困的山形县农村，没有考上像样的大学，在东京一所名不见经传的大专混了两年，毕业后连个正式职业都没有，靠打零工度日。现在，就连这么一个小小的日本打工仔，都敢藐视中国，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决定治他一治。

机会终于来了。有一次大野又对我发号施令了：“李桑，把冰柜擦一擦！”自己却靠着酒柜翻休闲杂志。见我没反应，大野加大嗓门又说了一遍。这回我不客气了，说：“没空，请你自己擦吧！”大野愣住了，脸上漫开一团疑惑，呆呆地看着我。

我叉着双臂，作出居高临下的姿态，话到嘴边，忽然灵机一动，换成了英语：Why do you always ask people do everything for you? Take the responsibility of your wor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