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广泰去了“二友居”,见没几个客。黄吉顺和李三桐占西北角一张圆桌。桌上有一盘花生米、一盘猪头肉、三只酒盅、三双筷子、一瓶白酒。黄吉顺的眼就没离开过门,张广泰一进来,他这边已起身相迎。
二人落座后,张广泰说:“亲家,看样子你是为字据的事儿啰?怎么还麻烦到李先生头上了?”
那李三桐六十多岁,读过几年私塾,写得一手好字。解放前,在一家律师事务所里当差,干抄抄誊誊的事儿。穷人惹了官司请不起律师,就将他视为“法律顾问”,只要多少给他点儿什么都可以的“意思”,他便甘于效劳不遗余力。所以,也曾算位街面上的人物,起码在百姓心目中是人物。解放了,律师们或躲香港去了,或溜台湾去了,只有他留在了新中国。新中国有新中国的法律。他失业了,岁数也大了,便常在邮局里坐着,代人写信填汇单,挣点儿烟酒钱。好在积了点儿家私,手头太拮据了就当一件,活得倒也逍遥体面。老人们都念他从前的好,仍挺敬他,称之为“先生”。
黄吉顺不言语,只笑,朝李三桐使眼色。
李三桐轻咳一声,谦虚地说:“快别叫先生,不兴叫先生了,叫……同志吧!替你广泰师傅和你的亲家尽点儿举手之劳,在我,乐而为之嘛,乐而为之嘛!……”
他说的是心里话,他对张广泰也是极为尊敬的,以往碰上了,总是主动打招呼。刚解放没几年,工人阶级的地位,真个是芝麻开花节节高。何况,张广泰不是普通工人,是工人中名字直接代表几种名牌产品的名人。事实上,他主要是冲着张广泰而不是冲着黄吉顺才来的。
那年月,写契约之类,皆用宣纸。
张广泰对面望着李三桐,虔诚地说:“咱俩称不得同志。到什么时候,手艺人也不可以在文化人面前竖尾巴。所以,叫你李先生叫定了!”侧目又对黄吉顺说:“我不会猜错,连纸也肯定是人家李先生的。”
黄吉顺仍是只笑不言语。
李三桐便从兜里掏出预写了的一份合同,轻慢地展开,以极有余地的口吻说:“广泰师傅,你们两家换房之事,我已听你亲家讲明白了。这只是初拟的字据。我念,你二位听。听完了,我写的有什么不妥之处,你二们尽管照直提。我改了,再替你们誊一份……”于是低声念起来:“立据人,大柳树村黄吉顺,广华街15号张广泰,经双方协商……”
张广泰一颗颗往嘴里抛花生米,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心里并不将那字据想得多么重要。
李三桐念完,看看张广泰,看看黄吉顺,问有什么问题没有。
张广泰则问黄吉顺:“亲家,你听了呢?”
黄吉顺说:“我听得是一清二楚明明白白啊,谁的手笔写的嘛。”
张广泰点头道:“那是。成!”
“要是你听着也成,咱二人就把指印按上了吧?”黄吉顺又亲热地将自己一只手按在张广泰一只手上。
这回轮到张广泰笑了:“你呀亲家,太急了吧?也没印泥啊!”
不料黄吉顺竟带了一盒印泥来。
于是二人将指印按下了。
李三桐提醒:“照理,得两份,你二人一人一份才对。”
张广泰说:“我算了,我亲家留份就行。我们两家,字据不字据的,谁家还能坑骗了谁家嘛!”
于是黄吉顺揣好字据,提议开始喝酒。
酒瓶刚开了盖,张广泰发现广华厂的厂长朱存孝也来了,便将朱存孝请过去坐。
小酒馆里客渐多。张广泰、朱存孝、李三桐、黄吉顺,都是人们熟得不能再熟的人。而且,四人中又有三人堪称这一带的名人,大家自然爱往他们桌前凑。一时的问寒问暖,夸德祝寿,相互敬酒,交叉干杯,好生热闹。
趁着热闹,黄吉顺将字据掏出,展开来当众高声念了一遍,醉意显明地请大家都做证人。
张广泰以为他真醉了,庇护着,不许他再喝,也不许别人再敬他酒。
其实,黄吉顺哪里是醉了。他是佯醉。他成心制造那证人多多的效应。
事关张广泰张师傅,字据又是劳李三桐李先生的手笔写的,自然人人都愿表现出由衷的态度。
于是乎小酒馆里一片喊声:
“我们都是证人!……”
“我们都是证人!……”
人人都觉得做张广泰师傅和他亲家换房之事的证人,是责无旁贷的。
黄吉顺回到家里,竟只字未对妻子于凤兰提两家换房之事。
第二天,小芹听张广泰说了,在晚饭桌上问父亲,他才幽幽地说确有其事,承认已立了字据。于凤兰顿时哭闹起来,摔了碗,冲丈夫嚷叫:“这么大的事儿,你不跟我商量,瞒着我,预先连点儿口风都不漏!哪天说声搬家,我就会跟你们搬了?我不搬!”
黄吉顺异常平静地说:“我怎么没跟你商量过?三年前你不也是同意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