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召唤的港口 九月

海边一年 作者:(美)琼·安德森


一个人独居许久,想要再次与尘世男女共同生活,于是回到最初与人们决裂的地方,那里充满了忧虑不安,而今也留下容光焕发的历史……

——金内尔(Galway Kinnell),《当一个人独居许久》

 

劳动节的鱼市好像是颠峰时间的中央车站,夏日人潮整天都进进出出,忙着选购旅行包装的整箱龙虾、扇贝和旗鱼,好把鳕鱼角的气息带回他们住的地方。他们的面容显得有些忧愁,因为没有人希望夏日远离。有些人稍事逗留,谈着他们秋天的计划;有些人则无暇聊天,流露出十足烦恼、匆忙的样子;另外还有极少数人对当地人在他们离开后的生活感到好奇。

“这里终年是什么模样?”当我把客人的鳕鱼甩向冰块,同时把竹荚鱼放进箱子角落时,她问我。

“很安静,可是有很多事情可以做。”我说。

“譬如什么?”她继续追问,似乎想要证实她的郊区生活远比此地更理想。

“空旷的海滩和单车小径,不用大排长龙的餐厅,还有博物馆和图书馆举办的活动,等等,只要你高兴,甚至可以过得很疯狂。”

当我擦拭柜台时,她脸上带着谨慎的神情离去。我暗自窃喜没有说太多,希望能保有冬天的秘密喜悦,免得受到游客侵扰。

“我在冰箱里留一块旗鱼排给你。”老板一边说一边展示着他手上切好的鲜美鱼排,“我想你也许会盛情欢迎老公回家。”

我有点吃惊,他很少把鱼送人,当然更不可能是每磅十二块九毛五的旗鱼。“希望有机会和他碰面,”他附带地说,“只是想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有一个丈夫!”

时间过得好快,除了七月四日国庆(美国国庆日),今天可以说是市场最忙碌的一天了。两点钟左右,生意比较清淡的时候我才离开,一路上都跟在旅行车队的后面。他们车顶上捆着行李,行李架上绑着单车,后面还拖着准备存放在码头过冬的小船,一切的征兆都显示夏天即将过去。

去年的劳动节,也充满了甜蜜与苦涩夹杂的类似体验。拆床,掸落帆布床上的沙粒,清空冰箱,把行李装上车子,一边想着尽快把杂事做完,好到海边再作一次临别漫步。如今再也不会有同样的情景,当所有的人都出发离开时,我只需要挥手道别。经过这么久,这一天终于摆脱了它略带酸楚的沉痛。

昨天种下一百株郁金香球茎,不是突然对园艺产生了兴趣,而是出于期待的心理,知道它们将会在四月盛开绽放,并且提醒自己始终保有这样的耐性,永远像几个月前苏醒时一样长年盛开。

一进家门,我立刻跃进屋外的冲澡间,洗掉鱼市的气味,然后用海滩大毛巾裹住自己。然后拿起书本和冰红茶,舒服地坐在躺椅里,想好好享受最后几小时的独处时光。丈夫将在六点抵达,我和他约在本地的一个度假中心见面。我邀请了不同的朋友一起为他庆祝,并且把这个聚会称为蜕变重生的盛宴,希望借此让他新生活的起点充满隆重的意味。他也许会被这个场合吓到吧,但也可能不会。我想,这只是让我们两人都感到惊喜的开端。

我打了一会儿盹,身体在阳光下感到温暖和松弛。我挑了些邻居离开时留下的雏菊,放在花瓶里,然后环顾小屋四周,回想过去一年里,小屋是我多么舒适的避难所,此刻什么都不曾改变,只多了厨房外的一间房间,窗口对着树林。这是我唯一的要求(实际上是对我自己所做的):我必须保留自我。有一次,一位治疗师朋友带我参观她面向哈德逊河的塔顶房间,“这个房间只能让我慎选的物品或朋友进来,”她说,“因为我想要拥有一个纯净的空间,不包含任何负面的能量,完全只属于自己。”此后我也开始有了这样的想法。

接近黄昏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像小孩一样紧张,类似第一天上学或上班时的晕眩和恶心感。我穿上标准的外出服——蓝色牛仔裤和黑色亚麻运动杉,梳平散乱的头发,涂上唇膏,在耳后喷了一点柠檬味的香水,提醒自己要保持镇静。我对着镜子告诉自己:你看起来很不错。手腕上的皮环似乎很醒目,可是整体效果却显得漂亮亲切,就像是一名充满勇气、感性又不失世俗味的慧诘女子。

口袋里放着准备支付小型晚宴的一点点辛苦钱。我一上路就把所有的车窗打开,让新鲜的空气吹拂进来,随后脑子里开始重播上一回丈夫打来的电话,他的声音听起来异常兴奋。显然他已完成了某些重建自己的课程,譬如心理治疗、隐居甚至练习瑜伽,等等,他的声音就像是重新唤回热情的人会有的语调。我期待去欢迎一个不完美的男人,一个美好的灵魂,以及一个老朋友,而且始终知道我们的未来仍是一个尚待解开的谜。

美茵街上连一辆车也没有,呈现出一片死寂,夏季显然已经远离了。这时候若是在店里遇见熟人,应该比较适合停下来随意闲聊几句吧。到达餐厅时,前方正好有一个车位,我把车停好后直接走进去,惊讶地发现有好多朋友都已经到了——几位鱼市的同事,一位我希望有机会共事的女摄影师,邮局的女局长,两对才认识不久的夫妇,以及老琼和贾许,尚未抵达的包括水电工和他的太太,两位邻居,当然还有我的丈夫。

侍者已经摆上一盘蔬菜和酱汁,对我说:“这是本店招待。”我沉醉在轻松的聊天中,双眼不时盯着大门和时钟——六点半了,他一定遇到了假日的公路塞车。

喝了两杯酒后,他终于现身门口,看起来就如沙漠中的幻影,带了点路上的紧张但仍旧兴奋。我紧紧地抱住他一会儿,让他有时间稍微调整一下惊讶的心情,然后介绍这些陌生的朋友给他认识。接下来我即退至一旁,观看这个六尺四寸的大男人渐渐放松自己,融入今晚的迷人气氛。他明朗的态度温暖了我的心,令我想起他以往是多么容易拒绝别人——拒绝别人的精心努力和亲密表现,然而今晚却不是这样。一位也已经退休的客人拿着剪刀与他说话,没想到竟故意剪断了他的领带。他像解下套索一样把领带扯下,顺手抛开,所有的人都开心地笑了。我往他身旁靠近一点,举起酒杯向他的改变致敬,并且送给他一个潮汐钟,而非一般男人在退休时会收到的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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