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2)

中国神话传说:从盘古到秦始皇 作者:袁珂


从现存神话的片段来看,除了大部分已经归入统治阶级的“列祖列宗”中的“正神”,还有为数不少的在缙绅先生们看来是“恶神”或“邪神”的神,即高尔基所说的“反抗神的神”,如羿、鲧、蚩尤、夸父、刑天等,在使那些“高贵的”大人先生们不断地伤着脑筋。假如听任这些“叛逆”的神话流传,统治者的统治地位不言而喻地会受到影响。怎么办呢?最好的办法,还是将它们加以修改,转化做历史。于是,神话上的这些“反抗神的神”在历史上都以坏蛋的形象出现了,羿为民除害,在历史上则是“不修民事而淫于原兽”④;鲧偷取天帝的息壤来平息洪水,在历史上则是“方命圮族”⑤,翻成白话就是任性乖张,不服从上面的命令,也和大众的关系搞不好;蚩尤无善行可考,大概确只是一个有野心的天神,于是当他出现在历史舞台上的时候,更是罪恶多端,乃至据说“后代圣人”,其实也就是居于统治地位的贵族老爷们,都“著其像于尊彝以为贪戒”⑥。——所以神话之被修改做历史,从正反两方面来看,实在都是它完全符合统治阶级的利益的缘故。当然,这么一来,神话也就散失、消亡了。

不幸中的幸事,神话的片段,还有赖诗人和哲学家这两种人来加以保存。可是,他们的保存神话,其目的原不在于神话的本身。诗人赋诗以见志,运用神话资料在他们的诗篇中,不过是使他那“志”表达得更为深透,在命意行文的时候,不免就有所润饰和修改。所以鲁迅先生称“诗人为神话之仇敌”⑦,不是没有缘故的。哲学家也是一样,他之引用神话,原意无非在阐明他的哲理,所以也就难免有改变神话本貌以适合哲理阐述的地方。例如《庄子·逍遥游》里鲲鹏之变的一段描写,如果不加以仔细的考校,谁都会以为这不过是一段寓言罢了,不会把它当做一段神话来看,实际上它却是一段相当古老的神话。又如《列子·黄帝篇》的华肴氏之国,《汤问篇》的终北国,都是优美的神话,然而却被哲理化得很厉害,乍看之下,几乎是有些枯燥无味了。

虽说如此,我国零星片段的神话,赖诗人和哲学家保存下来的确也不少。如屈原的《离骚》、《九歌》、《天问》、《远游》等,这些瑰丽的诗篇,遗留给我们多么丰富的神话和传说的资料啊!尤其是《天问》一篇,陆离光怪,天上地下,无所不包,惜乎限于诗体的形式,又全是问语,索解为难。从一千八百年前东汉时第一个注《楚辞》的王逸起,就已经不免望文生义,多凭臆说,后来的人更是聚讼纷纭,莫衷一是。不过,如果我们下工夫去研究它,还是能够寻出大体的端绪的,已有不少学者在这方面做出成绩来了。哲学家保存的神话传说,除了“不语怪力乱神”的孔老夫子的门人弟子所记的《论语》里实在找不出什么以外,其他如《墨子》、《庄子》、《韩非子》、《吕氏春秋》、《淮南子》、《列子》里都可以找出不少。就连《孟子》和《荀子》里也可以找出一些古代传说的片段。《荀子·非相篇》里对于古代圣主贤臣(有些其实就是神)的形貌的记述就足以供研究神话者作为参考。当然,保存神话资料最多的,还要算属于道家的《淮南子》和《列子》。《列子》虽是晋人伪作,可是晋代终究去古未远,神话之传于民间,见于典籍的,想来也还有着不少,这就是《列子》所采录以入书的,修改可能有之,臆造则恐未必(因为作伪书者还是想取信于时人,如果臆造,哪能使人完全相信呢),所以我们还是应该相信《列子》里的神话资料仍是相当有价值的神话资料。

至于神话转化做历史,现在我们也要替历史学家说几句公道话。从消极方面来看,神话转化做历史,自然是神话的一种损失;但从积极的方面看,这种转化,未始不可也算是神话的一种保存。我们现在从《尚书》、《左传》、《国语》、《周书》等先秦史籍中,还能清理出不少有用的神话材料,有些一时弄不明白的,还可继续清理。这也得归功于古代历史学家有意无意地替我们做了这种转化工作,否则就连这点历史化的神话材料,也许会由于其他原因散亡了也未可知的。

① 《尸子》(辑本)卷下:“子贡问孔子曰:‘古者黄帝四面,信乎?’孔子曰:‘黄帝取合己者四人,使治四方,此谓之四面也。’”

② 见《韩非子·外储说左下》。

③ 见《路史·后纪十》注。

④ 见《左传·襄公四年》。

⑤ 见《书·尧典》。

⑥ 见《路史·后纪四·蚩尤传》。

⑦ 见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二篇“神话与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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