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文学中的“留白”,我总是忍不住想起金庸先生大作《雪山飞狐》中的结尾部分:
苗人凤这一招“提撩剑白鹤舒翅”只出得半招,全身已被胡斐树刀罩住。他此时再无疑心,知道眼前此人必与胡一刀有极深的渊源,叹道:“报应,报应!”闭目待死。
胡斐举起树刀,一招就能将他劈下岩去,但想起曾答应过苗若兰,决不能伤她父亲。然而若不劈他,容他将一招“提撩剑白鹤舒翅”使全了,自己非死不可,难道为了相饶对方,竟白白送了自己性命吗?
霎时之间,他心中转过了千百个念头:
这人曾害死自己父母,教自己一生孤苦,可是他豪气干云,是个大大的英雄豪杰,又是自己意中人的生父,按理这一刀不该劈将下去;但若不劈,自己决无活命之望,自己甫当壮年,岂肯便死?倘使杀了他吧,回头怎能有脸去见苗若兰?要是终生避开她不再相见,这一生活在世上,心中痛苦,生不如死。
那时胡斐万分为难,实不知这一刀该当劈是不劈。他不愿伤了对方,却又不愿赔上自己性命。
他若不是侠烈重义之士,这一刀自然劈了下去,更无踌躇。但一个人再慷慨豪迈,却也不能轻易把自己性命送了。当此之际,要下这决断实是千难万难……
苗若兰站在雪地之中,良久良久,不见二人归来,当下缓缓打开胡斐交给她的包裹。只见包裹是几件婴儿衣衫,一双婴儿鞋子,还有一块黄布包袱,月光下看得明白,包上绣着“打遍天下无敌手”七个黑字,正是她父亲当年给胡斐裹在身上的。
她站在雪地之中,月光之下,望着那婴儿的小衣小鞋,心中柔情万种,不禁痴了。
胡斐到底能不能平安归来和她相会,他这一刀到底劈下去还是不劈?“这一刀劈是不劈?”
这个留白用得极好。作者在最关键的结局上留白,设下悬念,最能让读者深思。读者会忍不住根据人物的性格、习惯,来思考他们的命运和结局,以致心思缱绻,流连不绝。
金庸在《雪山飞狐后记》中也说:“《雪山飞狐》的结尾是一个悬疑,没有肯定的结局,到底胡斐这一刀劈下去呢还是不劈,让读者自行构想。”——还有比设置悬念更高明的留白手法吗?
很多作者写东西,总是交代了又交代,唯恐别人看不懂,没有给读者留下一些思考、想象的空间。因此少了一份韵味。而留白恰能给人以天高地厚、海阔天空的艺术想象。最典型的,还是《红楼梦》中黛玉红消香断时的那句“宝玉,你好……”
“宝玉,你好……”黛玉这在最后时刻拼尽全力全劲的话让人们猜之思之。无怪乎有人说黛玉的一句不尽之言已将《红楼梦》的精华囊括呢!如若直接喊出“你好狠”或“你好自为之”之类的话,我想《红楼梦》一定就不是《红楼梦》了。正是这“好”后留下的空白让人们揣想深悟,才不致流于俗套。文学中的留白,发人深思。
不但中国文学常常用到留白手法,外国文学也是如此。
莫泊桑《项链》的结尾很好地运用了“留白”的手法,令人不禁拍案叫绝。写到主人公得知自己用十年青春辛苦赚来的钱才还清债务,而她当年所借的项链却是假的这一信息时戛然而止。原文如下:
“噢!……可怜的玛蒂尔德,你真变了样子!……”
“对呀,我过了许多很艰苦的日子,自从我上一次见过你以后;并且种种苦楚都是为了你!……”
“为了我……这是怎样一回事?”
“从前,你不是借了一串金刚钻项链给我到部里参加晚会,现在,你可还记得?”
“记得,怎样呢?”“怎样,我丢了那串东西。”
“哪儿的话,你早已还给我了。”
“我从前还给你的是另外一串完全相同的。到现在,我花了十年工夫才付清它的代价。像我们什么也没有的人,你明白这件事是不容易的……现在算是还清了账,我是结结实实满意的了。”
伏来士洁太太停住了脚步:
“你可是说从前买了一串金刚钻项链来赔偿我的那一串?”
“对呀,你从前简直没有看出来,是吗?那两串东西原是完全相同的。”
说完,她用一阵自负而又天真的快乐神气微笑了。
伏来士洁太太很受感动了,抓住了她两只手:
“唉。可怜的玛蒂尔德,不过我那一串本是假的,顶多值五百金法郎!……”
在文中,作者没有写到女主角最后得知项链是假的后是何心境,也并未描写女主人公了解真相后的反应和她以后的生活。这样的故事留白设计令读者有了更多的遐想空间,可以激发读者的阅读兴趣,留给读者自己去想象,自己去思考,也使文章更深入人心,发人深省。
当下,很多流行的小说中,常常会用到“此处删去若干字”这样的词句。可以说,这也是一种留白,而且很有效果。因为留白给了读者想象的空间,读者可以根据自己所经历过、所感觉到的东西进行无限地想象。
“言有尽而意无穷”。留白之处确实是一种智慧,一种境界。真正优秀的文学作品,离不开留白。
留白,是“不着一字,尽显风流”的无字丰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