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百年孤独》的结尾,一定会记得那个长着猪尾巴的孩子。如果说,霍塞·阿卡迪奥和雷蓓卡的兄妹通婚还可以不受惩罚,那么,家族在第六代人所出现的乱伦将注定遭遇血光之灾。奥雷良诺和他的姑母阿玛兰塔·乌苏拉被孤独的爱情折磨得死去活来,甚至赤身裸体地涂满蜜桃糖浆,像狗一样地舔来舔去。他们共同孕育了一个“生下来就是为了重振血统、清除它的恶习、改变它孤独的本性的”后代,结果换来的却是阿玛兰塔·乌苏拉的产后血崩以及长着一条猪尾巴的死婴,家族的最后一代人的命运竟是被蚂蚁吃掉。
我相信,不少读者对这样的故事情节多少会感到不适,它要比雷蓓卡吮吸指头以及贪吃泥土石灰的坏习惯更为怪异。
还有更让人瞠目结舌的,例如法国象征主义诗人魏尔伦(Verlaine,1844—1896)的母亲曾经将三次流产的死胎浸泡在防腐溶液中留作纪念。而在邪恶的天才洛特雷阿蒙的长篇散文诗《马尔多罗之歌》里,充满了残忍而快意的杀婴描述:“把长长的指甲突然插入他柔嫩的胸脯……我们就舔伤口,饮鲜血;在这段应该永远持续下去的时间里,孩子会放声痛哭。除了他那像盐一般苦的眼泪,没有比他的血更鲜美的东西了……”我们还能够忍心再读下去吗?
女作家玛格丽特·杜拉斯经历过更可怕的时刻,她的第一个孩子刚出生还没有啼哭就已死去,在私人日记里,玛格丽特谈到了那种刻骨铭心的悲痛以及得知孩子被焚烧成为灰烬后的巨大恐惧感。中篇小说《毁灭,她说》(1969)就有这段记忆的痕迹。
路易—费迪南·塞利纳的长篇小说《茫茫黑夜漫游》(或译《长夜行》)更为粗砺地描述了一片血污的流产场面。主人公巴达缪宣称“对恐怖一无所知,就像在情欲上保持童贞一样”,辗转于子弹横飞的一战战场、黑暗野蛮的非洲丛林和光怪陆离的美国大城市,年轻的巴达缪想要当俘虏、做过发财梦,却沦落异乡成为了检疫隔离站的跳蚤技术员,甚至一度依靠妓女来养活自己。重返巴黎之后,他开始行医,为那些贫穷而凄惨的女人们堕胎,希望能减轻她们的痛苦。塞利纳讲故事的口吻一定会让某些读者感到气愤,听一听巴达缪如何形容他的女病人;“她哼哼直叫,活像一条被汽车压过的大狗。”在这位医学博士的眼中,从少女阴道里“咕噜咕噜”地喷出的血犹如战争时期上校的脖子被炸断的情景一样,后者又被塞利纳生动地比喻为沸腾了的果酱。我以为《茫茫黑夜漫游》有关堕胎流血的场面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恐怖和震撼力,鲜血落地的声音竟然使塞利纳想到了“一只越走越慢、声音越来越轻的表的滴答声”。
同样经历过战争的残酷考验,有着医生家庭背景的美国佬欧内斯特·海明威对于堕胎题材的选择处理则要含蓄得多。隐藏一片树叶的最佳处所是一片树林,海明威则把这个显得敏感尖锐的字眼隐藏于一对青年男女的对话之中,我们始终搞不清楚他们的真正关系,是情人还是夫妻或者别的?只知道他们乘着列车一同旅行,各怀心思。窗外是一片灰褐色的干燥乡野和连绵起伏的群山,在阳光下显出白色的轮廓。这在小说里的女人看来更像一群白象。起初,我们不明白她为什么恍惚不安,直到她提议喝啤酒,再次谈论起“白象似的群山”这一感受以及酒的味道,男人才开始切入正题,不断地安慰着沉默了的姑娘,并且喊出了她的名字——“吉格”。读者方才了解他们此行的真实目的,就是为了“一种非常简便的手术”,“只要用空气一吸就行了”。整篇小说的后半部分几乎都是在不停地劝慰、憧憬和忧虑重重的对话之中展开的,女主人公的情绪从低落到紧张失控再到恢复平静,海明威都能写得不疾不徐丝丝入扣。有关《白象似的群山》这个小说名称的象征寓意,历来众说纷纭,甚至有学者以为无实质意义的白象是对不受欢迎的婴儿的一种暗示,它曲折地体现了作家对于第一任妻子哈德莱再度怀孕的反应。然而,米兰·昆德拉在《被背叛的遗嘱》当中批评了这种对艺术作品进行道德意义上的分析阐释的意图,就像过去人们习惯看待《乞力马扎罗的雪》和《老人与海》时所抱的人生哲学观点一样,如果把小说改变成道德训诫,“流产被预先认为是一种恶”,那么,这样的评判标准将毁掉真正的艺术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