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牡丹(4)

花事 作者:卢晓梅


秀琴知道乔治爱上了常来这里吃饭的一个叫做麦琳达的女孩子,他把麦琳达的照片从自己贴身的皮夹里拿出来看,那虔诚的样子,好像捧着一轮冬日的暖阳。秀琴说了一句:“你不要傻了,这个夏季一过,麦琳达就去上大学了,她还会记得你吗?”乔治好像没有听见这句话似的,他顿了一下,说:“你爱詹姆斯吗?”秀琴被他这么一问,呆了一下,说:“那当然,嫁都嫁给他了。”乔治用狐疑的眼睛看着她:“我看不像,每一次他来店里,你们两个连吻都不吻一下,好像陌生人。”秀琴手一扬:“去,去,跟你们这些‘老墨’说不清楚的,你还是去后面泡冰红茶吧。”秀琴一个人坐在收银机后面的椅子上,心里面的那座城,仿佛是被乔治抽去了最致命的一块砖,慢慢地开始倾斜了,她突然丧失了扶住那座城的勇气。一个人坐在收银机的后头,被身后那幅马奈的白牡丹,淡淡地衬着,有些颓废。

中午的时候,下了大雨。来Formosa的客人比往常少了些。秀琴看见门口有一个人影闪了进来,再定睛一看,原来是庄太太的媳妇惠珠。这是秀琴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看到她,惠珠细皮嫩肉的,是个典型的江南美女。秀琴开始心里是有防备的,惠珠毕竟是庄太太那边的人,会不会是到这里来,吃一顿饭,探一探她店里的虚实,回去再给Formosa搬弄些事非。但是,惠珠的神色却是仓皇的,好像是一个精致的瓷人儿,褪去了彩釉,露出了素白的瓷胎,这让秀琴的心里生出一丝怜惜,她走过去,给惠珠倒了杯茶,说:“你这么瘦,要多吃点啊。”惠珠看着秀琴,呷了口茶:“你这店开张已经有好一阵子了,今天是头一遭来呢。”虽然是夏天,惠珠却穿着件长袖的衬衣,袖管微微卷起着。秀琴把一碟菜递到桌子上,她伸出手来接,手腕上的镯子一晃,露出深深的淤青。惠珠把袖管扯扯平,惨淡地一笑:“你看这身上的淤青,都是他掐的,已经两年了。”她叹了口气,“都是那会儿,想出国想疯了,听了庄太太的话,出来了,才知道她儿子原来有精神病,她想用我来冲喜的。”秀琴吓了一跳:“这都什么时代了,还信那玩意儿。”她的眉头一横,“那你不会走啊。”惠珠抬起头来看着秀琴,眼睛里的泪水已经被绝望榨干了:“可是,我走又能走到哪里去呢,我不像你这么有魄力啊。”惠珠离开Formosa的时候,秀琴追上去,给了她一把雨伞,她在窗子里看着惠珠的背影,那把伞软软地拖在她的身后,变成了一张哀伤的脸,在跟秀琴告别。

那天詹姆斯没有去Formosa接秀琴。秀琴回去的时候无缘无故地冲着他发了一通火。詹姆斯铁青着一张脸,到车库里推出自己的摩托车就走了。一直到半夜,詹姆斯都没有回家,秀琴就自顾自地睡了。那一夜,她梦到了她的前夫冠修,那最初的时日,他的样子,他身上的味道,像被阳光晒过那样的香甜,没有烟味、酒味或者是让人猜测的那些暧昧的味道。但是,黑暗里面横过来一只手,把那安静的画面撕破了。她的心跳开始加快,呼吸开始急促起来,迎面有卡车朝她和詹姆斯奔驰过来,詹姆斯把她推下摩托车,自己却飞起来,划出一条凄厉的弧线,他的生命,好像一根质地已经很光洁的木头,被这把锋利的刨刀一推,卷起最后一朵木屑花。

凌晨的时候,秀琴被一阵刺耳的电话铃惊醒,是警察局打来的,告诉她詹姆斯出事了。她木然地站起来,换好衣服,在出门以前,她从包里拿出一支口红,给自己上妆,手势里有一种无动于衷的样子,像是在粉刷一道断壁残垣。

奥古斯塔的人都知道秀琴的先生死了。大家对秀琴都难免有些同情之心。庄太太去超市买菜碰到沈太太也会感叹一声:“唉,人生如梦啊,谁料到秀琴会是这样一个结局呢。”沈太太带着些悲悯的口气说:“还好,秀琴有眼光开了Formosa,她下半辈子没有男人也不用愁钱了。”

奥古斯塔的人有一天醒来,发现Formosa关门了。它的店面被改成了一个意大利餐馆。好像是一出在深夜匆匆落幕的演出,那里面的道具在一夜之间被搬空了。丽莎在信箱里收到一张来自秀琴的潦草的纸条:“姐,我走了,或许去纽约,或许不去。”

秀琴走后,奥古斯塔下了一场很大的雪。丽莎到那家意大利餐馆吃了第一顿饭她没有想到,乔治仍旧是那里的侍者。他依然是身板笔挺地朝她走来,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他还是像往常那样拧着眉头。丽莎随便问了一句:“你有麦琳达的消息吗?”乔治露出了羞涩的笑容,他温柔地摇了摇头。丽莎发现新店主居然还保留了那红牡丹的屏风和马奈的白牡丹油画。但是一般走进店里的人,都只记得那对屏风了,那些人的桌子上有优雅的沙拉和高贵的鸡尾酒,他们偶尔还是会看一眼那浴血的花朵,还会说起那个叫做秀琴的女人。

只有丽莎,一直望着那墙壁上的白牡丹,默默地流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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